2025年下半年的美国，正处于特朗普口中"黄金时代"的叙事之下。国内立法进程顺利，国际事务上采取"以强促和"策略，政治舞台上的掌声与喝彩声此起彼伏，特朗普依旧是美国政治大戏的核心导演。但在这看似繁荣的表象背后，一股不容忽视的暗流正在涌动：美国经济的潜在风险正通过宏观统计数据与普通民众实际感受之间的明显差距，逐步浮出水面。
从宏观经济指标来看，美国经济表现尚算稳健。2025年第一季度GDP年化增长率下滑0.5%，但第二季度迅速反弹至3.3%的增长水平。与此同时，美国股市在经历新一轮贸易战引发的震荡后快速回升，标普500指数在2025年夏季多次突破6000点关口，道琼斯工业指数也长期维持在44000点的高位区间运行。
尽管宏观经济指标呈现乐观态势，美国民众的实际感受却截然不同。盖洛普公司8月份的调查结果显示，高达73%的美国人认为当前经济状况"一般"或"较差"。[1]哈佛-哈里斯8月的民调数据也表明，34%的选民将"生活成本与通货膨胀"列为首要关注议题，紧随其后的是"经济和就业"问题（31%），这两个经济相关议题的关注度明显高于移民（26%）与医保（23%）等其他重要议题，凸显出经济议题在美国选民心中的核心地位。[2]
特朗普政府治下的美国经济呈现出宏观数据繁荣与微观民众感受冷淡的背离现象，这与拜登执政末期的经济状况形成了鲜明对比。这种背离或许正是特朗普2.0时代面临的最大政治风险隐患。
聚焦经济基本面：数据与民众信心的背离
特朗普重返白宫后，再次祭出关税武器，全球贸易战硝烟再起。虽然部分国家在贸易谈判中获得了关税豁免，但整体关税水平仍显著上升。摩根大通首席经济学家费罗利预测，此举将在今年推高美国通胀率约1至1.5个百分点，并导致GDP增速收缩约1个百分点。高盛的分析则显示，目前仅有约22%的关税成本由消费者直接承担，其余大部分仍由企业消化；然而，预计在未来数月，消费者承担的关税成本比例或将飙升至近三分之二。[3]
根据美国劳工统计局（BLS）2025年8月发布的数据，美国消费者价格指数（CPI）同比上涨2.7%，虽远低于2022年的峰值水平，但环比已连续三个月加速上涨。核心CPI增长指数年化率逼近3.1%，这一数据直接冲击着中低收入家庭的生活质量。[4]
归根结底，拜登执政期间的民意走向已经明确表明，民众对经济的感受并非基于GDP数字和其他宏观经济数据，而是来源于购买日用品时的超市小票和房租账单带来的主观体验。这种"体感经济"的恶化正转化为对现任政府执政的不满。哈佛-哈里斯8月民调显示，仅有41%的选民赞成特朗普处理通胀问题的方式，这与他2024年11月大选胜出时在同一问题上55%的支持率相比大幅下滑。部分民调综合数据更是显示，特朗普目前在通胀问题上的净支持率与拜登2023年通胀最高峰时期在这一问题认可度的最低点水平几近持平。[5]
宏观经济数据同样并非一片大好。新一轮关税政策严重挫伤了企业信心，间接导致就业市场出现隐忧。政策的不确定性历来是投资与经营的主要障碍。美国独立企业联合会（NFIB）的小企业乐观指数在2025年7月为100.3，虽高于长期均值，但仍显示企业主普遍担忧"劳动力质量""税收"与"通胀"等问题。许多企业因此推迟投资计划、放缓招聘节奏。劳动力市场虽然尚未出现大规模失业潮，但结构性疲软迹象难掩：8月非农就业仅增加2.2万人，低于市场普遍预期；6月的就业数据经调整修正后更是出现了20年以来首次就业负增长（减少1.3万人）；而平均时薪环比增长仅0.3%，为一年来的最低水平。[6]更令人忧虑的是，兼职岗位在增加，全职岗位却在减少，就业质量的下降使得青年与中产阶级的焦虑感日益积聚。
正因这些经济数据不利于其政治叙事，特朗普在8月初解职了美国劳工统计局局长，由其政治盟友接任，这一举措引发了外界对统计数据独立性受损的担忧。与此同时，他再三抨击美联储"动作迟缓"，甚至试图解职美联储理事以迫使其降息，公然挑战美联储的独立性。倘若这种政治与经济机构之间的博弈持续升级，动摇制度根基，经济震荡恐将难以避免。
当然，也有观点认为，这些危险信号未必足以改变美国经济的总体走向。毕竟，2022年的衰退预期最终落空，已经揭示了线性预测的局限性。然而现实更为直白：特朗普不惜更换统计机构负责人，一再对美联储施加极限压力，又借炒作治安问题扬言"接管"民主党执政城市，试图以此转移社会注意力，重塑经济政策与相关叙事。无论这些政治手段能否暂时奏效，特朗普在经济治理上面临的民意压力已是不争的事实。
历史的回响：经济如何塑造政治走向
"问题是经济，笨蛋。"——克林顿1992年的这句竞选口号至今仍在美国政治记忆中回荡。20世纪30年代的大萧条催生了延续数十年的罗斯福新政联盟，使民主党几乎垄断白宫长达二十年之久。直到1980年，吉米·卡特在通胀高达13.5%、经济深陷"滞胀"困境中败于里根，这一联盟才宣告终结，美国的政治秩序也由此转向。
时间快进到1992年，时任总统老布什因海湾战争一度支持率高达九成，令民主党内重量级人物望而却步。然而，当国内经济在1991–1992年陷入衰退、失业率攀升至7.8%，并且老布什政府不得不违反竞选时的政治承诺而加税时，这位如日中天的总统最终不敌主打经济牌的克林顿。战场上的胜利终究敌不过餐桌上的焦虑。
进入21世纪，即便在美国政治极化日益尖锐的氛围中，经济因素对选举的决定性作用依旧多次显现。2008年金融危机余波未平，共和党候选人麦凯恩几无悬念地败于奥巴马，民主党更借势赢得国会超级多数席位。2020年，新冠疫情引发的经济停摆和失业潮，则成为特朗普未能成功连任的重要推手。
然而，今日的美国正处在另一种张力之中。文化战争与身份认同议题日益抢占政治舞台，"经济决定论"似乎遭遇挑战。皮尤研究中心的调查显示，社会议题在选民心中的重要性显著上升；2024年大选后分析表明，86%的拜登选民与89%的特朗普选民投票时的首要动机并非认同本党候选人，而是反对另一方候选人。
但这并不意味着经济议题已退居次要地位。如上期专栏所探讨的，决定大选胜负的从来不是整体民意，而是摇摆州的关键少数选民。2024年CNN的出口民调印证了这一点：35%的选民将经济列为首要考虑因素，高于堕胎权（21%）与移民（18%）。而在这一关键群体中，特朗普以58%对39%的优势击败了哈里斯。事实清晰地表明——即便在文化与身份话语汹涌的当下，经济表现仍是摇摆选民投票抉择的核心推力。
通胀幽灵：特朗普政府的重大隐患
更何况，特朗普当下在经济层面面临的执政挑战和民意压力，要远远大于包括移民在内的其他社会议题。一方面，历史与现实反复证明经济基本面对选举的决定性作用；另一方面，经济牌一直是特朗普最倚重的政治资产。正是拜登时期高通胀、高物价引发的普遍不满，叠加民众对特朗普第一任期低通胀、低失业的怀旧情绪，才推动他重返白宫。彼时的减税与宽松货币政策曾营造了普遍繁荣的景象，也塑造了他"善管经济"的政治形象。
然而，这份怀旧情绪是一把双刃剑。特朗普再度上台时承诺通过关税与减税的新组合拳重现经济繁荣，但如果经济因其政策反而陷入衰退，这种落差感将迅速转化为政治反噬。MAGA运动的合法性及其在共和党内的超然地位，本就建立在"重振美国荣光"的公众期待之上。
更棘手的是，通胀历来是执政者的"政治坟墓"。纵观20世纪70年代，尼克松、福特、卡特三位总统的相继倒台，无不与通胀失控紧密相关：尼克松因价格管制政策失败而导致民意崩塌；福特虽高举"立刻抑制通胀"（Whip Inflation Now）的旗号，却未能有效遏制物价高企，最终在1976年败于卡特；而卡特在能源危机与第二次石油冲击中，面对通胀率飙升至14%以上、利率高达20%的经济困境，支持率跌至谷底，最终惨败于里根，催生了影响深远的"里根革命"。
根据哈佛大学的最新民调，特朗普在通胀治理上的支持率已跌至41%左右，与拜登任内的最低点相仿。类似趋势在其他民调中同样可见，这说明公众对其控制通胀能力的信任正在流失。如果未来因关税政策与其他政策掣肘导致物价持续高企，历史的悲剧或将重演。毕竟，在"体感经济"层面，通胀带来的"难受"很难被真人秀式的政治表演所消解——它既能榨干选民的钱包，也会逐步耗尽执政者的政治声望。这也是为何特朗普在立法、司法、外交层面的多项"胜利"未能显著提升其民调支持率的根本原因之一。
与此同时，经济疲软正在侵蚀他的政治基本盘。RealClearPolitics的综合民调平均值显示，特朗普的执政认可度自就职以来持续在46%左右徘徊，远低于其前任在同一时期的水平。更为显著的变化则是在与中期选举高度相关的国会政党支持度（Generic Ballot）民调中，共和党对民主党的领先优势已从2024年底的5个百分点在2025年8月转变为民主党领先3个百分点。这表明在全美国范围内，对经济和通胀问题的担忧正在让多数摇摆选民疏远共和党。
如果这一颓势持续，2026年中期选举中共和党不仅可能失去众议院优势，连参议院多数党地位也会面临动摇。到2028年总统大选时，"经济决定选举"的古老逻辑极可能重新主宰美国的政治周期。届时，如果特朗普无法交出令人满意的经济答卷，其政治遗产将遭受严峻挑战。即便特朗普任命的新任劳工统计局局长试图调整数据统计口径，以政治干预手段粉饰就业与通胀数据，也难以改变经济基本面。经济数据一旦失去公信力，民众只会更加依赖自身的实际感受，政府与社会之间的信任裂缝将愈加扩大。历史经验亦表明，这类掩耳盗铃的操作不仅无助于缓解舆情，反而会加剧市场恐慌与政策误判，最终陷入恶性循环。
余音：政治优先还是经济优先？
特朗普2.0时代的主要矛盾，或许并非民主党的政治反扑，亦非外部的地缘政治挑战，而是美国经济内部的潜在疲弱与政治经济周期的历史惯性。高企的财政赤字压缩了政策调整空间，全球化进程的逆流推高了商品成本，而极化的政治环境则不断蚕食治理效能，这些结构性桎梏正逐步钳制着美国经济的健康成长。
未来两年颇为关键：消费与投资的活力、科技创新与社会结构的变迁、美联储与政府的政策走向（包括移民与人才政策），以及全球经济与地缘政治格局的波动（尤其贸易战的演进）——种种因素交织在一起，共同塑造着美国经济的走向，并将为2026年的中期选举奠定基调，也将决定特朗普与MAGA运动最终在历史坐标中的落点。
如果特朗普无法在经济上兑现"让美国再次伟大"的承诺，他的政治神话难免褪色，"经济决定选举"的古老逻辑极可能重新主宰美国的政治周期。与此同时，内政困境所积累的压力，或许会诱使特朗普如同前任们那样，在对外事务上采取更趋强硬的立场，以转移国内矛盾。
所谓"特朗普主义"能否突破现有制度的既有轨道，成为一种超越常规的政治力量，还是终将被经济现实拉回常态？历史一再提醒我们：政治神话可以制造，经济现实无法回避。所以无论"特朗普主义"如何包装自己，可能终究难逃历史逻辑：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岚目镜观"专栏由美国两位资深研究和观察人士——亚洲协会副会长、中国中心联合创始人兼主任钱镜，和亚洲协会中国中心研究员王浩岚——执笔，力图透视"特朗普2.0"背后的特征和逻辑为政策的讨论和制定提供严肃、中立和着眼长远的分析框架和实证依据。专栏逢每月初推出，敬请关注。
注释：
[1] https://news.gallup.com/poll/1609/consumer-views-economy.aspx
[2] https://harvardharrispoll.com/
[3] https://www.cnbc.com/2025/08/13/as-trump-berates-goldman-other-economists-agree-that-higher-tariff-inflation-is-coming.html
[4] https://www.bls.gov/charts/consumer-price-index/consumer-price-index-by-category.htm
[5] https://www.gelliottmorris.com/p/trumps-biggest-political-liability
[6] https://www.cnbc.com/2025/09/05/jobs-report-august-202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