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从吾谈《元朝秘史》:一部蒙古帝国崛起的珍贵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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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蒙古历史研究的三大经典文献,《蒙古秘史》与《蒙古黄金史》《蒙古源流》并驾齐驱。这部成书于13世纪中叶的典籍,不仅是现存最早用畏兀蒙古文撰写的历史与文学巨著,更详尽记录了蒙古族的起源、成吉思汗与窝阔台汗时期的壮阔历史。书中浓墨重彩地描绘了成吉思汗早年的坎坷历程、在乱世中积蓄力量、统一蒙古高原、建立蒙古汗国的丰功伟绩,以及收服畏兀儿、南征金夏等重大历史事件。同时,成吉思汗及其母亲诃额仑、王罕、札木合、塔阳汗、合撒儿,乃至“四杰”“四狗”等众多风云人物的言行举止也跃然纸上,为研究蒙古早期历史、社会形态、文学艺术及语言文字提供了无可替代的第一手资料,堪称蒙古社会发展史研究的基石,亦是世界历史与文学宝库中的璀璨明珠。由于元朝皇室将其定为“事关秘禁,非可令外人传”的秘籍,蒙古文原典不幸失传,现今流传的版本为明初的“汉译蒙音本”,即我们所熟知的《元朝秘史》。

20世纪五六十年代,札奇斯钦与姚从吾耗时七八载,合作完成《汉译蒙音元朝秘史新译并注释》。1975年,札奇斯钦对其重新译注,并于1978年正式出版。这部《蒙古秘史新译并注释》以《元朝秘史》为底本,先将其还原为蒙古文,再转译成汉文,同时结合元朝历史史实、蒙古民俗风情及中外学者的研究成果进行深入注释,具有极高的史学研究价值。

札奇斯钦(1915—2009),著名蒙古学家,汉名于宝衡。1915年生于北京,祖籍为内蒙古原卓索图盟喀喇沁右旗王爷府大营子(今内蒙古自治区赤峰市喀喇沁旗王爷府镇)。1933年,他考入北京大学政治系,师从史学大家姚从吾,潜心钻研蒙古政治史。

近日,东方出版中心推出《蒙古秘史新译并注释》简体横排版。该版本不仅校正了原版本在标点、错字及引文等方面的讹误,规范了专有名词的体例,还修订了部分蒙古文罗马字的转写方式。本文原为姚从吾先生1958年在“联合国中国同志会”第201次座谈会上的讲演稿,曾被札奇斯钦用作《蒙古秘史新译并注释》的代序,澎湃新闻经授权予以刊发。

《蒙古秘史新译并注释》

一、引言

本次探讨的主题为“漫谈《元朝秘史》”。这部典籍在汉文文献中堪称独特的奇书,其流传至今的形式亦颇为特殊,值得我们深入关注。今日,我愿结合个人浅见,就这部奇书的内容、性质、国内外学术界的研究概况及其在国史中的应有地位,略作介绍,恳请诸位先生不吝赐教。我主要专攻通史中的断代史(宋辽金元史),《元朝秘史》仅是这一历史阶段的直接史料之一,故只能泛泛而谈。

我国历史源远流长,史料浩如烟海。昔日北京大学曾将国史划分为六段或七段(上古、秦汉、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辽宋金元、明清、近百年史),计划分段进行系统梳理,以期彻底厘清国史脉络。因此,对于断代史,亦当作专史看待,注重研究每一历史大段落中的各类直接史料,从而对该时代形成更为真切的认识。《元朝秘史》作为辽宋金元时代(907—1368)元朝初年的重要史源,早在二十年前便已引起我的关注。我自北大史学系毕业后,曾与精通中西史学的义宁陈寅恪先生一同留学德国;期间亦结识了法国的伯希和(Prof. P. Pelliot)先生与德国的海尼士(Prof. E. Haenisch)先生,此二位皆是研究《元朝秘史》的欧洲知名学者,他们的研究成果直接或间接地给予我诸多鼓励,促使我较早便开始研读叶德辉刊行的汉译蒙音《元朝秘史》。1934年归国后,我在北大讲授辽宋金元史,同时开设“蒙古史择题研究”课程,也正因如此,有幸结识了蒙古青年学者札奇斯钦先生,我们亦师亦友,时常共同商榷学问,情谊日益深厚。对于《元朝秘史》的研究,我虽时断时续,未曾发表过专门论述,但积年累月,相关材料亦有所积累,也怀有追随先贤、略加整理的打算。今承蒙同志会盛情邀约,推辞不过,谨就这部名著,依据个人浅学,作一概括性报告。

从正名角度而言,《元朝秘史》实则应称作《蒙古秘史》。其蒙古文原名为“忙豁仑·纽察·脱察安”。“忙豁仑”意为“蒙古的”;“纽察”(纽古察)表示“机秘”;“脱察安”则指“史纲”或“大事记”。这便是《元史》卷三十六《文宗本纪(五)》与卷一八一《虞集传》中所提及的《脱卜赤颜》。这八个字合起来的意思就是“蒙古的机秘史纲”或“蒙古的机密大事记”。那么,我们为何不直接改称其为《蒙古秘史》,而仍以“漫谈《元朝秘史》”为题呢?这里有几点简要说明。其一,“《元朝秘史》”作为一部专书的名称,已通行已久,在国内为更多人所熟知;若骤然改为《蒙古秘史》,尚需额外解释,不如沿用原名更为简便。其二,尽管现今公认这部书最初是以蒙古文写成,但蒙古文原典早已失传。目前存世的版本,是明朝初年的“汉译蒙音本”。明人将其命名为《元朝秘史》,自有其时代背景。我们的“汉文新译本”与“蒙文还原本”尚未完成,自然仍需以明人的译音本作为研究对象;那么,暂时沿用《元朝秘史》这一名称,更为公允。其三,在国际学术界,除日本外,这部书的名称已逐渐不再使用“《元朝秘史》”,而是直接称作《蒙古秘史》。德文、法文、英文译本(如海尼士教授、伯希和教授、洪煨莲教授等的译本)中对原书的译名,便是明证。但国内情况有所不同,我们仍使用旧名,一方面是为了便于理解,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不抹杀明人保存此一名著的历史功绩。

二、《元朝秘史》的内容与性质

《元朝秘史》不仅是一部极具特色的奇书,更是一部弥足珍贵的典籍。它是13世纪我国元朝建立者、蒙古族伟人成吉思汗(元太祖)与窝阔台汗(元太宗)父子的珍贵实录,而非一般人所误解的那种记载不可告人秘密的隐史。为便于理解,从历史学的视角,简要介绍这部实录的主要内容与重要段落,对于今日的漫谈而言,亦是必要的。因此,在本章中,我将首先报告这部实录的重要内容,随后再简要谈谈其性质。

(一)现存《元朝秘史》的内容与重要段落:现存《元朝秘史》,以《四部丛刊三编》本(叶刻本除一处存在错简外,大体内容一致)为例,共十二卷、二百八十二节。其内容所述,前十一卷聚焦于成吉思汗(元太祖)一生的重要事迹;后一卷则记载窝阔台汗(元太宗)继位后的重要举措。由于原书记载成吉思汗的事迹尤为详尽,日本学者那珂通世(1851—1908)遂将《蒙古秘史》(忙豁仑·纽察·脱察安)改译为《成吉思汗实录》。(日译本虽未划分章节,但每节皆有标题,颇为便于阅览。)现今我国旅美的历史学家洪煨莲先生、近年出版的谢再善的两种译本,以及德文海尼士教授的德译本,均对原书进行了分期,并设有小标题,使人一目了然。我因喜爱此书已久,为便于记忆,也曾将原书十二卷、二百八十二节划分为以下几个段落。

(1)成吉思汗的先世:此部分追溯成吉思汗降生以前的祖先与家族世系。从第一册第一节至第五十八节(即《四部丛刊三编》译音本,自卷一第一页起,至四十页上半页止)。这一阶段中,收录了若干流传于蒙古的古老传说,用以追述成吉思汗先世的历史,内容详明真切,情节生动有趣(如阿阑娘娘折箭训子的故事等,皆文笔优美,读来颇似我们喜爱的《左传》叙事风格),远较旧《元史》卷一《太祖本纪》、《元史译文证补》(卷一)、《多桑蒙古史》(第一册第二、三章)等史籍的记载更为出色。

(2)成吉思汗的少年时代:从其降生至结婚以前。自第五十九节起,至第九十三节止(卷一第四十页上起,至卷二第三十六页上止)。(我所划分的这一章节目与洪煨莲先生等人的划分略有差异。)

(3)结婚后的联结王汗与札木合:从结婚开始,历经联结王汗与札木合,直至与札木合分裂。自第九十四节起,至第一百一十九节止(卷二第三十六页下起,至卷三第三十三页上止)。

(4)被推为蒙古本部可汗,初步建立组织与收并邻近部落:从收容各部小头目起,到被推举为蒙古本部可汗,并殴杀不里孛可为止。自第一百二十节起,至第一百四十节止(卷三第三十三页下起,至卷四第二十九页上止)。在这一时期,洪煨莲先生等人依据《秘史》原文(第一二三节),认为帖木真被推为本部可汗时,即建号“成吉思汗”。这一观点其实并不确切。此时帖木真仅被推为本部的可汗。《秘史》(第一二三节)原文虽载:“这般盟誓了,立帖木真做了皇帝,号为成吉思。”但实际上,这里的称呼应是后世的追述。因为这与后文(第二〇二节,卷八,第二十四页)所记1206年“建号为成吉思汗”的记载存在冲突。我赞同帖木真在丙寅年(1206年)才开始建号“成吉思汗”的观点,因此此处仅称他被推为蒙古本部的可汗。

(5)阔亦田战争的击败札木合与泰亦赤乌人的被消灭:从1201年札木合自立,到泰亦赤乌族被消灭。自第一百四十一节起,至第一百四十九节止(从卷四第三十页,至卷五第八页下)。

(6)成吉思汗与王汗的战争:从双方友好共处到爆发突袭决战,直至王汗被消灭。自第一百五十节起,至第一百八十八节止(卷五第九页起,至卷七第八页下止)。这一段历史是成吉思汗一生成败的关键,因此叙述极为详尽,篇幅长达一卷有余。其中有若干章节,对成吉思汗与王汗之间的冲突描写得尤为细致入微,堪称难得的史料。

(7)征服乃蛮、古出鲁克的逃亡与札木合的自杀:自第一百八十九节起,至第二百〇一节止(卷七第九页起,至卷八第二十四页上止)。乃蛮部在当时是实力强大的部落,札木合本人在《秘史》中也受到特别关注;因此,乃蛮的覆灭与札木合的死亡,在这几节中都有相当详细的叙述。

(8)1206年建号成吉思汗,大封功臣,任命九十五千户,扩编护卫军到一万四千骑:自第二百〇二节起,至第二百三十四节止(卷八第二十四页上起,至卷十第十页下止)。这亦是《元朝秘史》中最为精彩的章节之一。其中,如列举九十五千户的名字;在封赏开国诸功臣时,逐一提名论功行赏的场景。重新扩大护卫军的编制,并严格确立塞北游牧王朝护卫军制度等内容,皆是我们在国史中难得一见的珍贵记载。

(9)征讨畏兀部与林木中的百姓及沙漫(巫)阔阔出的专权:自第二百三十五节起,至第二百四十六节止(卷十第十页下起,至卷十第四十五页下止)。

(10)出征金国、西夏与花剌子模(《秘史》称为“撒儿塔兀勒”,汉译“回回国”):自第二百四十七节起,至第二百六十四节止(续卷一第一页起,至第五十三页上止)。

(11)攻灭西夏与成吉思汗的病死:自第二百六十五节起,至第二百六十八节止(续卷二第一页上起,至第十三页下止)。

(12)窝阔台汗的继立与他的灭金、派遣长子西征及自述功罪。自第二百六十九节起,至第二百八十二节止(续卷二第十三页下起,至全书终了,续二第五十八页止)。

(二)《元朝秘史》在史源学上的性质:现存《元朝秘史》二百八十二节,从上述内容来看,是一部叙述元朝开国并曾震动世界的东亚英雄成吉思汗的实录,亦是一部极为难得的元朝开国初期的直接史料。若以近代史源学(Quellenkunde,即研究如何认识史料、如何探寻史实来源的学问)的视角来评估《元朝秘史》,其价值确实难能可贵。它不仅是同时代人遗留下来的直接史料,而且大部分内容是“当事人自述甘苦”;因此,其叙述亲切生动,独具一格。大致而言,它具有以下几个特点。(1)它成书于蒙古极盛时代(1240年前后);并且,许多以往蒙古的优秀传说、良好习俗,都通过追记的方式得以保存。例如,它叙述成吉思汗先世的故事,从巴塔赤罕到孛端察儿(《元史·太祖本纪》记载的第十世祖),就比旧《元史》多出十一代。这便是该书难能可贵的例证之一。(2)《元朝秘史》(即便是现存的中文总译)中,多为当事人的对话与自述甘苦,故而显得天真亲切、生动可信。例如,它描述成吉思汗十三岁(我赞同成吉思汗享年七十二岁之说)丧父后,部族离散、遭受欺凌,母子们在斡难河畔艰难度日的情景;被泰亦赤乌人俘获,在各营示众,最终运用智慧逃脱的经历;寻找失马,结识孛斡儿出等人的经过;与王汗明争暗斗,最终将其消灭的过程;1206年建号大汗,大封功臣,组建护卫军的盛况等等。这些都是极为难得的第一手报告,均能补充《元史·太祖本纪》、《元史译文证补》(卷一)与《多桑蒙古史》(上册第一卷各章)记载的不足。《秘史》中叙述成吉思汗一生事迹,笔触亲切细密,充满草原风情。对于一位大可汗从幼年到老年的全部生活,都有细致描绘。这不仅是描写游牧英雄生活的珍品,也是汉地帝王如汉高祖、唐太宗、宋太祖、明太祖等人的传记中所未曾见到的。(只有朱元璋的《皇陵碑》《朱氏世德碑》中的若干片段,可与之媲美。)日本人那珂通世最早(1908年)翻译《秘史》时,将其改称为《成吉思汗实录》,确实颇有见地。

《元朝秘史》一书的叙事技巧亦相当高超,值得重视。全书十二卷二百八十二节中,仅有十四节(自第二六九节至二八二节)涉及元太宗(窝阔台可汗)的事迹。但仅就这十四节而言,其价值亦极高。它记载了窝阔台如何接管护卫军;如何亲自统帅大军,征服金国;如何选派长子拔都等出征欧洲(蒙古第二次西征);他的儿子们拔都、贵由、不里等人在国外如何发生争执、产生矛盾;他如何与二哥察合台、长侄拔都商议设立驿站制度;如何改革(蒙古地区的)赋税;如何在荒地凿井,安置百姓等。这些都是极好的历史材料,是旧《元史》卷二《太宗本纪》中所未见的。

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