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幕末霍乱疫情:1858年"即死病"引发的社会恐慌与民间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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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8年(安政五年),被称为"即死病"的霍乱疫情在日本突然爆发,这场灾难不仅造成了大量人员伤亡,更引发了社会层面的剧烈动荡。本文基于历史文献与社会史研究方法,还原了霍乱从传入到蔓延的全过程,剖析了幕末时期医学认知匮乏背景下,民众如何在恐惧中滋生出各类荒诞传说,并通过宗教仪式与民俗活动寻求生存希望的历史图景。

1853年黑船事件打破日本锁国体制后,1854年的大地震与海啸已让民众产生末世预感。1858年幕府与欧美签订通商条约期间,恰逢霍乱疫情爆发,这种时空重合使民众将外来传染病与"夷狄入侵"联想在一起。特别是伊豆、骏河地区居民因目睹黑船,逐渐形成"外国船只携带管狐、美国狐、千年鼹鼠、英国疫兔传播疫病"的集体妄想,甚至引发前往武州秩父三峰山祈求神犬驱邪的大规模民间活动。

霍乱疫情的历史影响与社会反应特征

日本史学家市雅俊在《霍乱的世界史》中指出,霍乱作为19世纪全球性传染病,对近代社会转型产生了深远影响。其在幕末日本引发的"霍乱暴动"现象,主要源于三个特性:

(一)19世纪霍乱致死率显著高于同期其他传染病;

(二)发病至死亡进程极快,"一日离""三日离"的俗称凸显其致命性;

(三)症状表现具有地域差异性,西欧称"青色恐怖",日本患者则出现肿胀、痉挛、皮肤发黑等特征。

这三大特征共同催生了民众的集体恐慌与非理性应对。本文以骏河国富士郡大宫町(现静冈县富士宫市)为研究个案,通过当地酒商横关弥兵卫的《袖日记》,实证分析1858年霍乱疫情中的社会恐慌传导机制与民间应对策略。

大宫町作为富士浅间大社总院所在地及甲州路物流节点,在元禄年间町产值已达1494石,由18个町组成。横关家自1660年起经营"枡弥"酒厂,其《袖日记》以私人视角记录了1843-1863年间的社会生活,其中1858年(安政五年)39岁的弥兵卫详细记载了霍乱疫情下的市井百态,因其记录不受官方体例限制,成为还原历史现场的珍贵一手资料。

霍乱疫情的传入与蔓延轨迹

1858年农历五月二十一日,美国军舰"密西西比号"停靠长崎港,被认为是霍乱传入的起点。根据《袖日记》记载,同年七月十六日首次出现"近郊患病者众多"的记录,三天后从东海道吉原宿传来"三日离"的病名报告:

十七日前后,时节不正,近村急病流行,庶民居多。

传闻吉原宿流行三日离之症。

该年夏季持续异常高温,《袖日记》形容"地板如火,实难落座,长夜难眠之大暑也"。极端气候加剧了疫情扩散,七月二十日吉原宿"糀屋甚兵卫之子善二郎"成为记录中首个明确死亡病例,二十一日更出现"吉原附近流行暴泻病,自十七日起已有四十五人离世"的集中死亡报告。疫情沿交通线迅速扩散,呈现出以下传播特征:

吉原宿昨日十三家办丧事,岩本、久泽、入山濑周边昨日九家办丧事,皆因暑气怪病,不久自觉心口憋闷、上吐下泻,手脚抽筋而死。因周身发黑,多以为热病。真乃怪病也。

近来急病陡增,各村丧事不断,人称此病为"一时杀冒暑",又称"痼痨痢"。

二十日吉原,田中锄禾时倒地身亡。

二十一日富士川,船夫撑篙时倒地身亡。

从"热病""怪病"到"一时杀""暴泻病"的多样称谓,反映出民众对未知传染病的认知混乱。至八月三日,疫情已造成东海道松原"乞讨者尸体遍地,狐狸撕咬腐肉"的惨状,吉原宿死亡318人,加岛乡累计死亡达1600人,"狐狸附体"的说法开始在民间流传。

八月五日大宫町单日死亡51人,十三日更达118人,疫情进入高峰期。面对灾难,官方与民间同时启动应对机制:七月二十七日町官翻出1733年的防疫药方,向民众推广黑豆煎服、桑叶、蘘荷根等传统疗法;八月三日韮山代官署引入西医肥田春安的"怀中药方",包含山查子、母菊花等六味药材;五日又传出名医滞留吉原宿时传授的十五味中药方。但这些医疗手段在烈性传染病面前收效甚微,未能阻止疫情蔓延。

疫情引发的民间信仰与集体妄想

随着日常秩序崩溃,民众转向宗教仪式与民俗疗法寻求心理慰藉。巡回念佛、单向念佛、送神仪式、大日如来曼陀罗开龛、昼夜放炮、祭道祖神等活动此起彼伏,甚至出现"重过正月"的特殊年节仪式。这些行为在《袖日记》中被详细记录,反映出非常态下的社会心理机制。

八月三日"狐狸附体"的说法逐渐具象化,六日中宿町金藏在丧母后续发身亡的事件,成为集体妄想爆发的导火索:

今夜聚于中宿,众人以为,金藏之死状过于不可思议,唯有狐精所为,故欲登三峰山请神犬,同神田丁、神田桥、山道商议,众人同意,村民代表于明早启程。

这一事件催化了"管狐作祟"的民间解释体系形成。青柳町山本屋女主人供奉明灯时突发腹痛、腹部隆起的症状,被解读为"管狐入体",进而衍生出"微小狐狸通过管道进入人体"的恐怖想象。

近日青柳町山本屋之女主人向神龛供奉明灯时,两次熄灭,欲再点灯,忽然侧腹剧痛,拱起一包,心想莫非狐狸所为,于是来到屋外,近邻聚拢,揉其患处,痛即止,向阿幸地数马大人询问此事,被告知此乃狐狸所为,尚藏于股边,切不可大意。

管狐

随着疫情发展,妄想内容不断升级。八月十日出现"捕获怪兽"的记载:根方川尻村发现"身大如猫,马面,体有绒毛,足若婴儿"的生物,蒲原宿则传出"捕获千年鼹鼠"的消息。更有传言称"异国间谍化作僧人,以船载数千只狐放于海边",将疫病恐慌与排外情绪深度绑定。

根方川尻村捕获怪兽一只。

身大如猫,马面,体有绒毛,足若婴儿。

据说蒲原宿亦捉到上述怪兽,乃千年鼹鼠。

传言异国刺探化作僧人以船载数千只狐,放于海边,三岛宿曾捕获一名僧人。

这种将传染病妖魔化、政治化的倾向,在英美通商条约签订的背景下愈演愈烈。美国领事馆设立、俄罗斯舰艇狄安娜号因海啸沉没等事件,都成为"外国势力投放疫病"谣言的素材。八月十三日桑崎米店之子报告在川尻村打死"面部如狐,头顶至鼻尖有白筋,脚似猴"的怪兽,经"博学之士"鉴定为"千年鼹鼠",使"异国怪兽传播疫病"的叙事更加具体。

此次所谓管狐者实乃地熊也,传闻此兽无齿,唯掘新坟吃腐尸为生。

同为上者之言,于伊豆下田靠港之异国船,取出形如衣柜之小箱,交于日本江湖术士,有人目睹此事。

最终,这些碎片化的恐惧想象汇聚成"英国疫兔"的完整谣言:英国赠送幕府的"帝王号"蒸汽船(后称蟠龙丸)被指装载传播疫病的兔子,船员释放后逃逸。这种将生物武器化的想象,折射出闭关锁国体制崩溃期的国民性危机。

皇帝号蒸汽船(后为幕府的军舰蟠龙丸,再后来成为海军军舰雷电)

民间防疫实践与神犬信仰运动

在医疗资源匮乏的背景下,大宫町民众启动了多元化的防疫机制。七月二十七日日莲宗信徒举行巡回念佛,二十八日北山本门寺开启灵宝曼陀罗开龛仪式,因田畑村"无一人得病"的传闻,引发厚原村等周边地区效仿请展曼陀罗。

前日,北山本门寺灵宝曼陀罗应田畑村之请开龛,因该村无一人得病,故今日厚原村亦来拜请,至立宿本光寺时,求大宫信徒,驾临立宿新町附近,展示灵宝于众人,傍晚又至神田桥,其后返回重须。

作为日莲宗重要据点,当地还举行了送神仪式、昼夜放炮、集体参拜浅间大社、城门念经等活动。八月四日更出现"各户门前燃篝火","一侧念南无妙法莲华经,另一侧念南无阿弥陀佛"的跨宗派合作现象,显示出危机时刻宗教界的联合应对。

当常规宗教仪式失效后,民众转向更具神秘色彩的信仰实践。八月六日大宫町四町代表决议前往秩父三峰山请神犬,七日四人携带八两经费启程。三峰山神社作为日本武尊东征传说相关的信仰中心,其"神犬驱狐"的信仰体系成为民众最后的精神寄托。

三峰山

十日代表带回神犬护符,神社同时交付严格的供奉规程,包括:另生清净之火、忌用女性、远离稻荷神社、每月十九日素食斋戒等禁忌。这些规定构建了神圣与世俗的严格界限,试图通过仪式 purity 激活护符灵力。

今晚赴武州三峰者归町,本欲借神犬之真身,神社却称其与真身无异。若有疑心,则实难出借,神社仅一间,信者千家,造酒不卖,只供参拜之人,借神犬者百五十国……当年伊豆、骏河两国借神犬者尤甚。

尽管建立临时神宫供奉神符,八月十三日大宫町死亡人数仍达118人。二十九日《袖日记》记载"江尻有人拜请三峰山神犬,因疑其灵力遭受神罚",反映出信仰体系开始出现裂痕。这种"灵验-怀疑-神罚"的叙事循环,揭示了民间信仰在灾难应对中的复杂作用机制。

与地方社会的恐慌形成对比,江户地区出现分化反应:一方面"出殡队伍堵塞街巷,火葬场棺椁堆积",另一方面却产生调侃疫情的川柳、《厄除狂歌集》等黑色幽默创作,甚至出现要求霍乱"滚回美国"的戏谑文书。这种矛盾现象展现了不同社会阶层应对灾难的心理差异。

富士宫市的信徒团体向三峰神社供奉的灯笼

历史启示:灾难应对中的社会心理机制

横关弥兵卫的《袖日记》在1858年7月16日至10月19日间,以27天的篇幅记录了霍乱疫情。这些私人化叙事揭示了传染病应对的完整社会过程:从初期的"急病暴泻"认知,到"怪病"定性,再到"即死病"引发的恐慌升级;从传统医疗体系调用,到宗教仪式启动,最终演变为集体妄想与极端信仰行为。

疫情应对呈现出明显的阶段性特征:初期依赖既有医疗资源与宗教体系;当身边出现死亡案例后,转向非常规民俗疗法;在大规模死亡压力下,产生"管狐-外国怪兽"的妖魔化解释;最终形成跨国界、跨物种的阴谋论叙事。这种心理演变轨迹,为理解传统社会的灾难应对机制提供了典型案例。

值得注意的是,十月十日弥兵卫前往身延山参拜修行后,日记中霍乱记录戛然而止,暗示宗教朝圣成为个人心理重建的关键仪式。这种从集体恐慌到个体调适的转变,标志着社会秩序在灾难后的缓慢恢复。

《袖日记》作为基层民众的疫情实录,不仅填补了官方史料的空白,更通过"狐狸附体""神犬驱邪"等细节,展现了前现代社会在传染病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