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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新闻编辑 | 姜妍
近日，美联社（AP）宣布将停止刊发其书评栏目。华盛顿邮报的专栏作家罗恩·查尔斯（Ron Charles）在评论文章中指出，这再次为书评写作敲响了危机警钟，书评的衰落趋势虽长期存在，却始终未得到应有的行业重视。美联社在致自由撰稿人的信中表示，做出这一决定"非常艰难"，核心原因在于"书评的受众规模有限，已难以支撑策划、采编及审核所需的人力成本"。未来，美联社将转向"故事化报道模式"覆盖图书领域，Charles分析称，这意味着该媒体会更多呈现热门作家访谈、争议作品追踪及出版圈动态等内容。
此举与《纽约时报》今年七月初的文化编辑部重组形成行业呼应，该重组涉及剧评、电视、流行音乐和古典音乐评论团队的资源整合，并明确提出"突破传统评论框架"的报道转型计划。业内观察认为，这一人事调整预示着《纽约时报》的文化内容可能加速向视频化、社交化传播形态倾斜。
事实上，这并非孤立现象。近年来，传统艺术评论与文化评论的生存空间持续萎缩，书评领域同样未能幸免。在出版业与新闻业双重承压的行业背景下，作为交叉领域的媒体书评正经历显著的影响力衰退。面对社交媒体与内容平台的强势冲击，专业书评的价值定位与发展路径成为亟待破解的行业命题。
01 消失的传统书评
书评行业的危机讨论由来已久。早在1959年，美国批评家伊丽莎白·哈德威克（Elizabeth Hardwick）就在《书评的衰落》一文中尖锐指出，当时美国书评界"充斥着平庸与软弱的溢美之词"，缺乏真正的批评锋芒。半个多世纪后，文化评论家李·西格尔（Lee Siegel）于2013年进一步指出，批评者群体正逐渐丧失公开发表尖锐评价的勇气，导致书评内容愈发趋同、缺乏思想张力。
与此同时，社交媒体的崛起正在重塑阅读生态与评论传播范式。美国书籍评论监测公司31Trace研究表明，亚马逊平台彻底重构了图书评论的行业规则——通过允许购书用户自由发表评论，这种民主化机制使小众作品与自出版书籍获得更多曝光机会，同时也让读者接触到更为多元的观点视角。2006年诞生的Goodreads平台则通过构建阅读社交网络，打造了专业化的书籍讨论社区，进一步推动书评形态革新。随后兴起的BookTubers（YouTube书评博主）、#Bookstagram和#BookTok等内容标签，以及名人读书俱乐部等形式，共同构成了书评传播的新生态。
面对新兴传播形式的冲击，传统媒体书评正逐渐失去竞争力。据Lithub报道，随着AP停止常规书评发布，大量依赖转载AP内容的地方媒体将被迫终止书评版块，部分媒体甚至可能完全退出文学报道领域。
在传统书评式微的进程中，中国市场呈现出与全球同步的发展态势。
曾任《新京报书评周刊》主编的涂志刚在2015年发表的《传统书评媒体的新媒体传播——以<新京报书评>周刊为例》一文中，将书评媒体定义为以大众阅读指导为核心功能的媒体平台。他指出，在新媒体浪潮到来前，报纸副刊与专业书评杂志共同主导了书评传播格局。改革开放初期，《书林》《读书》等刊物的创刊标志着书评作为精英文化实践与社会启蒙工具的正式登场，成为图书生产传播体系的重要环节。2003年《新京报书评周刊》创刊后，《东方早报·上海书评》《晶报·深港书评》等同类媒体相继涌现，在2010-2012年的鼎盛时期，全国拥有超过30家定期刊发书评的大众媒体平台。
新媒体时代的到来改写了这一格局。自2014年起，中国书评媒体整体陷入发展困境，《文汇读书周报》停刊并入《文汇报》、《北京青年报·青阅读》缩减版面等事件，标志着大众书评媒体从扩张期进入收缩阶段。
某出版社营销负责人陈敏向界面文化透露，近年来国内媒体普遍缩减专门书评版面设置，从独立书评版块逐渐转向文化观察类整合报道，书评内容常与话题讨论、书摘等形式融合，部分媒体甚至完全取消书评栏目。她认为，书评的权威性与影响力虽呈下降趋势，但这并非单纯的质量问题，而是时代变迁与读者需求转变共同作用的结果。
这种时代变迁在新闻行业的数字化转型中体现得尤为明显。世界报业协会《世界新闻趋势报告》显示，2019至2023年间，全球报纸发行收入下降约15%，广告收入降幅近30%，传统媒体的生存压力直接传导至书评等深度内容版块。
02 消失的书评生存空间
读者阅读习惯的变迁同样深刻影响着书评生态。上海贝贝特出版社编辑尹晓冬在接受界面文化采访时指出，当前社会正经历"思维模式与阅读习惯的双重转变"，"碎片化阅读成为主流，信息过载导致系统性、专业性阅读需求显著下降"。当读者能够通过短视频快速获取书籍核心观点时，深度书评的生存基础受到根本性挑战。陈敏也坦言，短视频内容"严重分散了大众注意力"，读者普遍形成"看视频即知全书"的认知，降低了深度阅读的意愿。
文学评论家刘剑梅在《这个时代，书评还有什么用？》一文中指出，书评影响力衰退的关键问题在于内容本身。她批评道："当前媒体书评普遍停留在表层描述，过度聚焦作者生平与内容梗概，缺乏对文本肌理的深入分析及文学传统的审美梳理。"
关于书评批判性缺失的问题，陈敏透露，当前书评写作多由出版社赠书引发，若评论者对书籍不满意，通常选择放弃评论而非发表负面评价。尹晓冬则从职业生态角度分析："职业化书评人身份反而限制了批评的可能性"。她特别提到，Goodreads等国际平台要求评论者标注书籍是否为出版社赠送，这种利益相关声明机制有效提升了评论可信度，值得国内行业借鉴。
尹晓冬总结指出，当前书评生态存在"批评缺位"现象，"出版社的流量变现压力与评论者的情面顾虑交织，共同挤压了独立书评的生存空间"。
03 消失的书评人
在传统书评式微的同时，社交媒体平台催生了新型书籍推荐生态。陈敏介绍，过去三四年间，小红书已成为出版行业最重要的"内容种草"阵地，多数出版机构将半数营销资源投入该平台。与传统媒体书评不同，小红书推广依赖博主以个性化叙事创作短平快的推荐笔记，通过社交传播影响潜在读者决策。
这类小红书博主"大多采用付费合作模式"，基础费用通常为每条笔记200-500元，另根据互动数据叠加奖励，如每500赞增付100元，单条封顶1000元。陈敏解释，中小博主的传播效应有限，除非合作头部达人，否则需采取"广铺量"策略——同时投放十位以上博主才能产生规模效应，这导致营销成本显著上升。
除商业逻辑变化外，KOL推荐模式更带来评论主体的结构性变革。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何平曾在演讲中指出："传统图书批评本质上是精英启蒙大众的文化建构，图书评价体系完全掌控在文化精英手中。"而当前社交媒体环境下，豆瓣评分等机制使普通读者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评价话语权。
对于这种"评论民主化"现象，陈敏认为存在双重影响：一方面，多元声音带来"百花齐放"的讨论氛围，打破精英垄断，提升书籍整体关注度；另一方面，内容质量参差不齐导致"信息茧房"效应，读者面临"选择困难"，判断力受到严峻考验。她强调："最终决定书籍价值的，始终是读者的集体选择。"
尹晓冬则对"真理越辩越明"的乐观预期持保留态度。她肯定民主化带来的多元视角，同时担忧"缺乏深度思维训练的碎片化表达可能加剧文化浮躁"。"短平快的交流模式容易导致立场固化，难以形成真正有效的思想碰撞"，她指出这种"伪民主化"表象下，深度讨论反而更加稀缺。
04 书评，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在行业变革的十字路口，专业书评人与媒体书评版面的未来走向引发广泛思考。
《纽约客》近期刊登评论员理查德·布罗迪（Richard Brody）的《为传统评论辩护》一文，强调评论"绝非新闻遗物，而是最具前瞻性的艺术写作形式"，凸显书评的独立性与思想先锋性。
文章指出，评论的核心价值在于聚焦"个人与作品的相遇瞬间"及其经济文化意涵，这一本质特征使其区别于聚焦人物光环的文化报道。布罗迪批评当前文化报道过度关注明星效应，忽视对作品本身的深度解读，而评论的独特价值正在于呈现"观众对作品的独立体验"。
尹晓冬从出版从业者角度强调："严肃批评体系不可或缺"。她认为，文学批评对探索小说美学、语言魅力与思想价值至关重要，其缺失可能导致公众"丧失深度思考能力，易受极端观点煽动"。在她看来，严肃批评是培养逻辑思维、系统分析能力与媒介素养的重要途径。
《华盛顿邮报》书评人罗恩·查尔斯（Ron Charles）在评论中强调，尽管热门书单、名人读书会与BookTok视频等新兴形式具有强大传播力，但碎片化媒介环境下，专业书评仍具有不可替代的独特价值。他指出，书评不仅帮助读者发现改变生活的好书，更为新锐作家提供创作动力，为出版商发掘潜力作品注入信心。尽管面临流量困境，书评在守护文学深度与文化价值方面的作用无可替代。
查尔斯警示，缺乏深刻书评的文学界将沦为"无人打理的文化花园"。"作为30年文学评论从业者，我的呼吁或许带有职业偏见，但如果新闻业仍保留公共服务属性，书评无疑是其最具表现力的贡献形式之一，值得我们坚守到最后一页。"
（文中陈敏为化名）
参考资料：
涂志刚.传统书评媒体的新媒体传播——以《新京报书评》周刊为例[J].军事记者,2015,(04):18-20.
名作欣赏：何平：新传媒时代，我们需要怎样的书评
新京报·书评周刊：这个时代，书评还有什么用？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books/2025/08/18/ap-ends-book-review-service/
https://www.newyorker.com/culture/the-lede/in-defense-of-the-traditional-review
https://harpers.org/archive/1959/10/the-decline-of-book-reviewing/
https://www.31trace.com/post/the-evolution-of-book-review-platforms
https://www.newyorker.com/books/page-turner/burying-the-hatchet
https://lithub.com/the-associated-press-is-ending-its-regular-book-cover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