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照相馆》票房黑马背后:战争影像的伦理困境与历史反思
界面新闻记者 | 玥涵
界面新闻编辑 | 玥涵
注意了!2025年暑期档,抗战题材电影竟集中爆发,引爆观影热潮。《南京照相馆》率先登场,这部以南京大屠杀为背景的影片,普通百姓冒死冲洗日军暴行证据的惊险故事,票房与口碑双双超预期。紧随其后,《东极岛》真实再现中国渔民营救英军战俘的壮举;而聚焦731部队罪行的《731》也已定档9月18日,势必掀起新一轮历史反思浪潮。
抗战片集体回归大银幕,不仅折射市场对历史故事的情感渴求,更引爆了关于战争影像“如何正确呈现历史”的激烈辩论。尤其《南京照相馆》中大量血腥和死亡镜头,直接引发“是否适合少儿观看”的争议。
战争影像不仅是视觉冲击,更是塑造“集体记忆”的关键媒介,深刻影响我们如何观看、叙述和重构历史。正如历史学家沟口雄三指出,南京大屠杀和日本侵华战争“不仅是过去式,更以现在时态持续发酵,内部不断滋生对立与裂痕”。本文以《南京照相馆》为案例,深入探讨战争影像面临的伦理与叙事挑战。

来自受害者的叙事
《南京照相馆》聚焦1937年南京大屠杀期间,几位南京平民被困照相馆,被迫为日军冲洗底片,却意外发现记录屠城暴行的照片。在战争缝隙中,这群只求活命的普通人选择让证据流传,成为战后审判的关键罪证。
导演申奥选择象征性空间——照相馆,作为战争影像生产的起点。这个平民经营的小空间,承载了普通人的恐惧与挣扎。
影片角色并非浴血奋战的将领,而是性格复杂、动机模糊的普通人:邮差阿昌为活命谎称会冲洗照片;照相馆老板老金一家躲藏时颤抖求生。导演未掩饰人性软弱,也未神化遇难为殉道,保留了行为动机的复杂性。

“汉奸”王广海跳出脸谱化塑造,一切只为求生,台词呈现极端境遇的内心挣扎。他的行为未被粗暴审判,而是作为战争道德模糊地带的切片,展现大历史中人性的幽微复杂。
另一方面,过去南京大屠杀影像中,中国人常被设为“无声的受难者”。《记忆的纹理:媒介、创伤与南京大屠杀》一书指出,受难者往往被塑造为镜头被拍摄者,极少成为主动视线。作为“创伤记忆”,叙事方式欠缺“受害者的自主言说”。
例如《金陵十三钗》中,传教士与日军主导叙事,中国平民成为被拯救的沉默客体。历史学者孙江评价:“在他的镜头下,中国人不外是一群被欧美人和日本兵拯救的沉默‘客体’”。
对比之下,《南京照相馆》提供叙事反转。设定阿昌替日军洗照片,既掌握记录技术,也承担藏证据、见证暴行的功能。显影技术暂时保命,也夺回影像权力——用敌人器具见证敌人暴行。这意味着“历史之眼”从施暴者、救助者转向受害者自身。
这一转变象征意义重大。以往战争叙述中,记忆权力由战地摄影师、传教士或日军士兵掌握,他们既是见证者也是讲述者。而受害者只是胶片上的形象,无法进入讲述框架。

现实中,南京大屠杀在中国公共叙事中的复活,并非持续记忆,而是重新发现的产物。《记忆的纹理》指出,1949至1976年间,《人民日报》报道较少,直到1982年日本“历史教科书事件”后增多——日本文部省试图修改教科书否定侵略历史。
此后三十余年,日本右翼否认战争责任、参拜靖国神社,东史郎与夏淑琴跨国诉讼、慰安妇索赔运动等事件,陆续为中国媒体提供重访历史契机,激活南京大屠杀记忆。
“由此可见,日本右翼势力篡改历史,促发了中国人‘创伤’记忆……在‘批驳右翼言行’目标下,加害者角色更积极立体,而受害者主要以‘中国人民’代言人身份表达集体性诉求。”
这种国家主导记忆方式,让“受害者”形象被抽象化,成为“南京市民”“中国人民”的模糊群体。他们在纪念仪式中被提及,但个体声音常缺席历史讲述。

在“还原历史”与“复制暴力”之间
作为以普通人视角讲述南京大屠杀的电影,影片未采取主旋律英雄叙事,而是通过普通人构建贴近观众情感的故事。大量血腥场景密集呈现,引发“要不要带孩子看”的争议。
这些争议正是战争影像的两难:唤起历史记忆的同时,如何不落入暴力奇观陷阱?如何不激化新仇恨?
正如《记忆的纹理》所指,1990年代爱国主义教育运动中,南京大屠杀被纳入“国耻叙事”体系,与鸦片战争、“九一八事变”并列近代民族创伤标志事件。政治学者刘擎称之为“雪耻型民族主义”:创伤不仅需疗愈,更被当作激活情感机制。一方面通过创伤唤醒认同,一方面将“复兴”作为愈合机制。历史伤口需“反复揭开、不断激活”。

但在创伤解决方面,无论是“等待日本道歉”还是“实现民族复兴”,都未跳脱外交政治与意识形态框架,挤压了其他历史叙事空间,如“人性之恶”“制度反思”或“救赎伦理”等替代路径。
例如在《南京照相馆》中,通过底片留证展开叙事,尸体堆积、烈火焚身、硫酸腐蚀,血腥场景频密铺陈,死亡成为镜头核心语言。暴力画面堆叠是否真深化历史理解?
美国文化评论家苏珊·桑塔格在《关于他人的痛苦》中提到,观看痛苦是典型现代经验,依托现代传播技术,苦难跨时空观看才可能。她写下战争摄影两难伦理:当受难图像反复出现,它易不再唤起反思,而可能沦为“仪式性同情”或“被安排义愤”。美国纪实摄影师Allan Sekula也指出,战争摄影建立在“暴力交换关系”中:观众透过他人伤痛确认自身正义,观看成为隐形快感。
于是悖论显现:影像为抵抗暴行、记录历史,实则在形式上复制暴力本身。记住历史的同时,却通过影像反复激起从屈辱、愤怒到复仇的情感闭环。例如影片开头,日本军官命令记录子弹穿透战俘头颅瞬间;结尾,逃出的母女再次用相机对准战犯,镜头定格子弹击穿头颅一秒。

这或许是战争影像伦理难题所在:在试图记住历史的同时,影像却可能落入复制暴力、再生产仇恨陷阱。真正值得追问的,并非镜头是否呈现“足够充足”血腥,还有它是否构建了足够复杂、开放的理解结构。换言之,观众是否仅止于情绪仇恨,还是能通过叙事辨识更深层结构暴力:军国主义如何导向大规模杀戮?帝国如何制造对他者冷血?普通个体为何滑入暴力合谋?这些问题,才是战争叙事超越仇恨情绪动员、进入历史反思关键。
在国产抗战影像中,“血腥”与“牺牲”常被视为历史再现必要条件,仿佛只有通过极端视觉,观众才得应有记忆强度。然而战争影像是否能走出“从受难到复仇”情绪反复激活,不再困于暴力奇观?这或许是面对《南京照相馆》时,我们应提出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