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志愿暗战:高分考生背后的操纵游戏
你是否想过,高考高分之后,等待考生的竟是更煎熬的抉择?是选择A校还是B校?听从父母、老师,还是招生组的建议?
“在我人生的前十八年,所有人都告诉我要只关心分数。现在你要我在十天内决定我的未来?” 王琪瑶记得,曾有高分考生这样和她倾诉。
王琪瑶目前是美国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社会学博士研究生。她本科毕业于国内一所知名高校,在校期间曾深入中国西部地区做高校招生志愿者,亲眼目睹欠发达地区顶尖考生的迷茫与压力;看到基础教育与高等教育之间断裂的衔接;也见证无数贫困家庭对孩子未来缺乏具体想象和实际支持。
后来,她以此为课题展开研究,访谈了30位高校招生志愿者。她试图揭开这条看似精密计算的升学路径背后,考生的未来到底由谁主宰,又如何构建?
以下根据王琪瑶的口述整理(涉及的具体院校、人员信息皆为化名):
更受青睐的“上海表姐”和张雪峰
“当时那个状态是懵的。成绩出来,我真的只高兴了不超过十分钟。紧接着就有无数个活动要参加,无数个人的话要听,无数的信息夹杂在一起。我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三天之后,不光大脑晕了,身体也晕了——我发烧了。”这是我当招生志愿者时,一位高考“状元”的亲口诉说。
面对我所在高校和另一所高校,他感觉自己被“架在火上烤”,不知如何抉择:“对方院校告诉我不要相信你们说的任何一个字。而你们告诉我不要相信他们说的任何一个字。我的高中老师说我要相信自己,但同时分数一出来他们就把我带去了对方学校。我父母说他们不会干涉我的决定,但他们和对方学校签了合同。那我到底该相信谁,相信什么?”
当时,在我参与招生的西部某省,社会经济背景较弱的家庭对于大学和专业的认知,主要依赖两个信息源:张雪峰和本地人的口耳相传。
在张雪峰等志愿参考“网红”崛起前,本地人的口碑是最典型的信息渠道。如果没有依据,“小地方”的家庭只能根据往年分数线判断学校优劣,但热门专业年年变,十年前经济与管理方向还是高分考生的最爱,如今却常因就业担忧让人望而却步。
考生和家长更信任大城市亲戚的建议。我记得有一年B校招生组建议某考生选计算机专业,但他们最终听信一位在上海工作多年的表姐。这位表姐推荐去A校自动化专业,因为“这能让咱家孩子在上海找到工作”。他们甚至不知表姐毕业院校,只知她在上海读本科后留下。所以,只要听说来自上海、北京等大城市,考生和家长就觉得可信,他们选了A校,但最终也没进入自动化专业。
当庞杂信息让家庭“头痛”时,张雪峰代表的志愿参考博主异军突起。对广大家庭来说,张雪峰的直播直白、简单、有效,性格在家长眼中“风趣、解压”。他不仅能梳理思路,更关键的是,在许多家庭心中,他愿意站出来“避雷”,指出某些“光鲜”专业可能不适合弱势背景考生。对西部某省家庭来说,他们难承受专业“踩雷”的代价。
招生组在利益上优先代表高校,而非考生。从考生视角,如果招生组目的与自己不一致,那么“官方”接近时,就可能带有“意图”和“利益考量”。招生组相比于“上海表姐”和张雪峰,更像是“官方信息”与“民间信息”的对比。这时,考生宁愿相信看似无利益冲突的“民间”。加之招生组故事常被传为“顶级高校神秘拉锯”,这加剧了不信任:“招生组会不会为招我而弱化事实?”、“我要确认招生组成员真心为我”。
但官方与民间不该对立,而应互补。
对比国外申请制度,国外考生申请院校、选课时,会尽力搜集信息,如浏览官网、研究培养方案、借阅教学大纲。尤其不会错过与招生人员面对面交流的机会。
招生组的算盘
每年四月前后,各高校召开招生会议,了解招生计划,并按省份组建招生组。
高考出分前二至三天,各校招生组需召开动员会议。最大任务是培训招生志愿者,尤其是“谈心”技巧。
出分前一天,招生组大部分成员到达所负责省份的几大城市驻地,准备“鏖战”五到十天,直到考生在志愿填报系统中最终锁定选择。
对考生成长经历的把握,高度依赖招生志愿者的经验或性格。
以西部某省招录为例,我当时参与的招生队伍主要有三类人:辅导员、大学教授和低年级学生。
辅导员在谈心方面比其他成员更有经验,能快速与考生建立信任。
他们是招生队伍里最稳定的群体,常承担各省份主要城市“招生组长”职责。所以,如果留意高校发布的招生组联系信息,可能看到“某老师”及其电话连续几年出现在同一省份。招生本身也是学生工作一部分。我们常说,招生组老师所展现的状态,往往是学校管理的缩影。
大学教授主要从专业角度提供知识和职业规划支持,他们在职业生涯规划上更有洞见。当然,教授们有时过于直接,建议不一定适合学生未来。
学生是招生志愿者的大多数。当时我所在的西部某省招生组里,他们多曾就读于该省各高中。学生志愿者多为大一、大二学生,优势在于“学姐”“学长”身份,能与考生迅速建立平等友谊。
辅导员和教授人数少且更专业,主要工作被安排为“定点爆破”(只关心重点考生);而学生志愿者则对接与自己专业或背景相近的考生。聊天内容涵盖大学生活、西部考生去北京读书的优劣、不同专业前景等。交流频率因志愿者而异。有人可能“信息轰炸”,连续发送消息;有人相信“化学反应”,观察考生意愿,不想聊时不打扰。
一旦考生确定志愿,学生志愿者就辅助对接考生在系统中填报并锁定。锁定后,不再更改院校。这时大家放松,志愿者加强考生对院校的归属感和身份认同。考生常听到:“欢迎你下一年一起来招生,你今年选择特别正确!”
重点考生分配给至少参与过一次招生的学生志愿者。重点考生包括极高分考生、压分数线考生,以及有“预设倾向”的考生(已决定去竞争对手学校)。对招生组来说,最棘手的是极高分和预设倾向集于同一考生。
一般来说,一省考生有固定高校倾向,如A校和B校两所顶尖学校,在不同省份优势不同。在西部某省,招生组默认A校更有优势。这导致B校每年游说异常艰难。所以,对最难劝说、分数最高的几位考生,两校招生组常需跟进到志愿填报系统开放后一两天。
招生组在游说中最看重专业、志愿填报问题。但往往与专业不直接相关的内容更能赢得信任。例如,考生好奇大学经历——绩点维持、实习时间、三千米跑步、食堂饮食、运动场馆数量、学生助理时薪等。这些实际体验和具体感受,只有招生组志愿者能讲透。
当前高考研究中,大家普遍将分数线默认为自动根据排名划定的事实。但我的观察是,高校对分数线的关注会反过来影响录取结果。
例如,当两所顶尖高校在同一地区分数线相同,会希望将数量较多、踩线高出一分的考生招纳进来,以提高自身分数线,同时降低对手分数线。这需要策略。
一种结果是,两校都无法增加分数线。A校可能和考生分析:虽然你不愿进A校,但也不建议考虑B校。你可去其他顶尖高校。因为你卡在分数线上,B校难给你更好“待遇”,不如去分数线较低的学校,获得更多奖学金或热门专业保障。
另一种结果虽能增加分数线,但可能忽略考生整体需求。例如,B校为应对A校竞争,愿以更热门专业“托住”踩线高出一分的考生。考生可能被B校告知:我可给你更“好”的、原本需更高分才能进的专业。
但问题来了,如果把这名考生安排到更高分专业,那某个也想去这专业且得分更高的学生怎么办?
招生组需劝说更高分同学:其实你不需要这专业,大学培养贯通,你可读相关专业。以计算机系为例,今年人工智能发展迅猛,各专业都设置与计算机系相关课程。以高中生知识储备,难看出区别。招生组还可能说学校计算机专业不突出,劝他转向其他方向,从而锁定踩线学生。
考生之间往往不共享信息,学校几乎不公开这部分内容,大家只看到录取结果,而非博弈过程。
能自己做主吗?
我常好奇考生最终为何选择某专业。有时,听到这样的答案:“很多相熟的高中学长学姐去了,所以我也想去。”
我追问他们是否知这些毕业生为何选择这方向,有考生解释:“社会上普遍认同某行业好,大家就都选;如果‘对口’工作难找,就暂时不考虑。”
当年外企工作“吃香”时,大家愿选以外语或贸易为强势学科的学校。如果本省有好大学,离开家乡意义不大,就不需去北京或上海。现在情况不同,不论高校、高中、学生、家长,都认为分数达到就要去最好高校的最高分专业,不然“吃亏”。
例如有两句出名话:“A校的冷门专业也是冷门专业”和“B校的冷门专业也是B校”。前一句说,就算进顶级学校,专业被认“不好”,人生也会受局限。后一句则认为去顶级学校见世面和获资源是次一级学校不能比的。
今年有新闻,一所中学里,三个学生没报考按分数应去的最好学校,我相信他们也有被分到冷门专业影响就业的担忧。他们的老师非常生气,在群聊中发火后解散群聊。一方面,我理解老师教学压力和为学生担忧;另一方面,我又觉这些学生恰恰知自己要什么——他们能放下高分“限制”,坚定内心,找寻道路。
我愿分享一个考生拥有充分自主权的例子。当然,这是极端情况。这么多年,我只接触过一个完全不干涉考生、给予充分决策权的超高分考生家长。这是个小康家庭,样本特殊,虽不能成西部某省乃至中国大部分家庭缩影,却可展示理想化决策过程。在这案例中,我也没听到来自学生高中的声音,这在西部某省很少见。
由于考生分数极高,按招生目标,A校和B校招生组当然希望招揽。两校按往年经验,尽力联系家长,试图通过家长说服学生。出人意料地,家长温和而坚定地婉拒两方。家长明确表示:“我承认有学校偏向,但会尽量不提前表露。只会在孩子决定前给些建议,最终让孩子自己决定。”
至少在我的观察中,后续志愿填报的确由考生个人意愿决定,家长做到了承诺的“不干涉”。
相比于这考生,大部分考生面对的并非完全自主。
有个考生在高考过去三年后,对我感慨:“我妈到现在还觉得我是不是飞得太高。她总念叨,考那么高分干嘛,不如在C大学(西部某省内最好大学)上本科。”
西部某省家长最爱说回家,他们希望孩子回家,而非留大城市。因为家长和一辈子生活“小地方”的学生自己想象不到别的路径。大学毕业后回本省,找“体面工作”,如考公、考编,就叫“飞得很高”。同理,高中老师也在既有路径上观察每年考生和所知道路。他们对“飞得高”有自己定义。
对于想影响孩子决策的家长和高中老师,我们既不能将他们干预简单等同于掌控,也不能弱化他们在权力结构中的更高位置。不管面对爱还是权力,孩子总是弱势方。
精密计算之外
并非所有人都会权衡各种意见,精密计算条件、未来、偏好后,才选择学校和专业。
有一个选考物理类的重点考生李明,高三整年,他一直与B校一位招生志愿者保持联系。他对我说,他很喜欢那志愿者,知自己更适合B校,甚至系统分析过匹配度。
高考分数出来后,情况瞬间扭转。他不到半天就选了A校。原因非常简单,A校先打电话,介绍以通识培养闻名的王牌院系。李明当下觉得可去,就直接与A校签约(指决定志愿意向)。李明没犹豫,直接给B校打电话,表示已签A校。
他是少有没纠结的考生。在这紧张考后决策窗口,他的决定可能不够理性,但情感上合理。也许他在自己和身边人从高考到出分大起大落情绪中,感到疲惫,或面对选A校还是B校这种“甜蜜纠结”,会感受决策压力。
招生志愿者们常通宵工作,熬到凌晨一两点是常事,早上八九点起来开例会,睡眠不足,精神紧张,一直高度紧绷。结果就是,弦有时会“崩掉”。这里分享一个亲身经历。
我当招生志愿者时,遇到一个有理想的重点考生张鑫,他希望未来从事某传统W专业的学术研究。W专业也是我招生所在学校的王牌专业。我学校可给他W专业,另一所学校让他参加考试才录取——考一个和W专业听起来类似但有实质区别的专业。身为高考生的张鑫,其实了解不深。我当时接触他时,他第二天就要参加那所学校考试。
这考生的好朋友是高分同学白杨,白杨已在大学校园参观两天,决定选我所在学校。当时我和两位有经验的招生志愿者,请白杨帮忙打电话给张鑫。我们四人在电话里劝说张鑫,每人口干舌燥,但张鑫始终拒绝考虑我们学校。我记得看表,是夜里凌晨一点。这时,我脑子一嗡,不知为何提高音量,问考生为何不想来我们读W专业,问他到底担心什么。
这突然提高的音量,让大家都懵了。张鑫可能没想到我们态度从苦口婆心变激动。我感觉态度可能吓到张鑫,决定不再说话。
但坐在我对面的志愿者胡洪像想到什么,他眼睛“滴溜儿”一转,道:“哎呀,‘王教授’(指‘我’)为你担忧啊,她是W系教授,我们特意找来。你看,这么晚,‘王教授’还来跟你聊专业和发展。‘王教授’希望你可延续学术梦想,你到底为什么不想来?”
他每句“王教授”都刻意加重语气。我当时又好气又好笑,满脸通红想辩解“这哪是读书人该有做法”,又理解他的即时反应最有希望让学生选我们。
因为我们似乎没别的办法了。张鑫沉默,我们也沉默,谁也不想再说。在这沉默中,我们结束通话。
张鑫一夜辗转反侧。第二日早上六点多,他发消息给白杨,问能不能帮找主管志愿者,来我们招生组驻地签约。他放弃考试,知就算去也会因睡眠不足影响结果。
我和白杨后来坐一起反思这事。那时,我们都不理性:我们都太沉浸竞争中,同样无力。
在这些年研究中,我常想:招生志愿者从自己角度出发,认为所做很多为考生,但真为考生好吗?这难道不是在证明我们自己(对院校)选择正确?就算我们确为张鑫好,才“演”这出戏,那会不会依然导致张鑫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主观能动性?
我还招过一个高分考生张远,他来我们招生组驻地,和几位志愿者进行六小时会面。但我们无论怎么劝都没效果。他父母意见也不同,妈妈希望他回家乡,爸爸觉得孩子出去闯也好。
A校和B校在竞争他时,一直塑造一线城市学校的精英感。但这精英感,更让他敏感察觉自己作为“小镇”孩子与“北上广”的差距。
我那时隐约感觉到这一点,说道:“你在这学校可以过成什么样,一定不是因为你本身是哪里人,而是因为你本身是什么样的人。我是北上广长大的,但我在学校适应过程非常艰难。但学校给了我试错权利和机会,让我明白并非只有一条路通向终点。”
后来他告诉我,这句话瞬间改变他的想法,他报了我们学校。
跟很多人想象的精英叙事不同,我反而觉得失败和困惑对高分考生有“奇妙吸引力”。我们的基础教育没教导他们如何面对和处理失败。张远当时已走到自己所能想象、以分数计算的“顶点”,我想,他恐惧之后向下滑落的可能,而这恐惧也是压力,把他压得难喘气。
而我告诉他,每个人都可能面对这样的滑落,我们可以一起面对这恐惧,如果我作为一个不“小镇”的人也有和“小镇”的人同等压力,那么他所担忧的精英和不精英的差距本就不存在了。直到现在,我还和他保持联系。
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当今世界关注中国、关注中国教育,更关注这些通过脚踏实地教育进入顶级高校的中国精英。但西方世界仍不了解中国高考,也不了解中国精英如何产生。
这里可做横向对比。美国大学招生是申请制,考生展示各类成绩,如科研成果、比赛结果、课外活动等,也写作文书,向院校“推荐”完整自己。精英阶层内部是“互相推荐、内部复制”状态。很多社会经济地位较低的孩子,难进入这样精英社群。
在中国,高考依然是最公平、最适合社会的制度。它能高效选拔人才、促进社会流动。中国高考依然为普通家庭孩子提供进入顶尖大学的渠道,“寒门依然能出贵子”,但足够高分并不直接保证他们做出更合适院校和专业选择。
国内院校对“状元”和分数线的追求,导致招生时对分数之外维度关注变弱,至少弱于西方申请系统中招生官对学生个体的关注度。
姜以琳博士的《学神》和郑雅君博士的《金榜题名之后》都给了我很多启发。“寒门贵子”进入精英大学,所面对的不只是国内大城市精英学子的竞争,更要面对踏入全球精英圈层的挑战。
我在西部某省遇到的高分考生都是“金榜题名”的“学神”。这些“寒门贵子”多是第一代大学生,很多来自较贫困家庭,某年“状元”出自曾下辖十来个贫困县的地级市。
相比于大城市孩子,“寒门贵子”们没有对人生精心规划,也没有家庭处处托举。他们前十八年人生中,最大任务就是把考试科目考察内容理解透彻。随着国家和社会发展,这些进入顶尖大学的考生们,在未来要怎么和那些“互相推荐、内部复制”的全球精英交流?
宏观上,我们展望全球精英圈层;微观上,我们希望让考生回归对个体生活的想象。在我的观察中,不管学生进A校、B校,或C校、D校,四年本科后个人发展不一定有本质区别,关键还是要看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基础教育和高等教育之间需要构建新桥梁。我们要探索的是,如何在高考结束后短时间内,通过什么办法和媒介,鼓励刚高考完的学生:是时候找到更多兴趣爱好了,也是时候具体想象自己未来希望拥有的生活了。
但这意思不是让招生组,或任何组织、个体立刻承担帮助学生建立具象化想象的责任,而是希望把它提出来,让全社会一起面对这属于青少年的“成长”课题。
这一改善需要长期共同努力,尝试引导孩子们思考:你想要什么生活?为了拥有这样的生活,你可以为此做出哪些努力?你从现在开始打算做什么?为什么选择这个专业会让你获得这样的生活?
我相信高等教育最终还是回到个体,回到问题的关键——“我”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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