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莞松山湖的“机器人革命”：工业机器人强势崛起，人形机器人为何遭遇挑战？
【编者按】
从2016到2025，“记录中国”走过了十年。这个由澎湃新闻与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共同创制的专业报道品牌，已成为主流媒体赋能名校社会实践的知名IP。
2025年，“记录中国”再度出发，主题锁定“城市不打烊：高质量发展活力密码”。记者与学子们深入上海、重庆、苏州、合肥、长沙、成都、东莞等活力之城，解读这些城市在昼夜交替中持续迸发的发展密码。
今日推出的是“记录中国”广东线调研报道：《东莞松山湖：工业机器人强，人形机器人为何“落后”了》，看东莞如何凭借工业机器人完成“制造”到“智造”的跃迁，又面临怎样的新考验。
✨ 你是否想过，一座城市如何完成产业“蜕变”？作为深圳旁边的科技创新重镇，东莞松山湖高新区正以一场静悄悄的“机器人革命”，彻底颠覆外界对其“世界工厂”的刻板印象。
多年来，松山湖探索出了一条独特的科技成果转化路径：改造传统制造业，以系统集成推动企业迭代升级，并以工业机器人为核心，加速制造业从“制造”向“智造”转型，保持强劲竞争力。最新数据显示，松山湖已汇聚超过500家机器人企业，正积极抢占人形机器人发展新高地。关键零部件对外依存度高、产业配套偏弱、高端人才储备不足等挑战依然存在。
这个暑假，“记录中国”团队走进松山湖，深入探访其机器人产业的成果与困境。
东莞松山湖，华为“欧洲小镇”。 李蔚怡 摄
🚀 “每天接待好几个创业团队”
清晨的东莞松山湖，创业者与上班族早已奔忙。出发前，当地工作人员提醒“记录中国”团队：务必早行，上班高峰道路异常拥堵。
团队抵达松山湖高新区湖滨北路，绿意盎然中几座低调建筑映入眼帘——这里正是广东省智能机器人研究院（广智院）所在地。自2015年成立以来，广智院聚焦工业机器人、高端智能装备、无人自主技术等领域，在松山湖快速崛起。这家新型研发机构以灵活机制和强大创新能力，吸引了众多创业团队。“我每天都能接待好几个创业团队”，广智院负责人倪明堂说。他回忆十多年前的松山湖还是一片待开发的荒地，华为的入驻真正带动了产业集聚。
倪明堂曾任职某国有单位高管，对广东“办事效率高”印象深刻。“很多生意一顿饭或一杯茶就谈成了”，这里的人普遍怀有创业梦想，他以前的几位广东下属工作两三年后几乎都回乡创业，有人已“身家过千万”。
“到了岭南，你就是广东人了”，倪明堂感慨道。
松山湖的科技创新布局始于2007年。东莞市政府先后与中国科学院、华中科技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大学等合作，创建了18家新型研发机构。广东华中科技大学工业技术研究院（华科工研院）尤为突出，2012年被《人民日报》和《焦点访谈》誉为“全国新型研发机构的典型代表”。
这些举措被视为东莞经济转型升级的“解方”。早在2006年底，东莞市委、市政府便开始思考如何从资源驱动转向创新驱动。东莞曾总结自身四大“症结”：市场主体多但创新能力弱、专利数量多但附加值低、科技人才多但顶尖人才少、创新平台多但服务能力不足。针对这些问题，东莞明确提出：“加快推进初级城市化社会向高级城市化社会转变。”
东莞松山湖打造“科技共山水一色”的创业环境。 东莞市委宣传部 供图
同年，广东省委、省政府提出“腾笼换鸟”战略，将劳动密集型产业转移至粤北山区，高附加值产业向珠三角集聚。这进一步倒逼珠三角转变发展模式，为战略性新兴产业腾出空间。
早在2001年，东莞便提出在大岭山、寮步、大朗三镇交界处的松木山水库周边建设大型工业园区，命名为“松山湖科技产业园”，并明确其为“未来东莞的经济科技中心”。华科工研院成立于2007年，由华中科技大学与广东省科技厅、东莞市政府共建，是区域科技创新体系的重要组成。2008年，36岁的张国军被派驻东莞筹建华科工研院。他后来回忆，当时松山湖荒芜，仅有一栋孤零零的办公楼。初期，华科工研院核心工作是对传统制造业进行技术改造，通过系统集成助力企业升级。服务逐渐拓展至品牌建设与资金扶持等领域。截至目前，已为超过2万家制造企业提供技术服务，建成12个产业园区，孵化科技型企业超1800家，持股企业上市达11家。广智院2015年8月成立，全面借鉴华科工研院的创新机制，应东莞产业转型升级需求而生。彼时，东莞“世界工厂”模式难以为继。2013至2014年间，电子仪器仪表制造、纺织服装鞋帽等传统行业相继出现倒闭、关停和“用工荒”。常平、大朗、寮步的工业区随处可见“厂房急租”广告，传统电子制造企业尤其艰难。东莞传统制造业亟待新一轮升级与动能孕育。
正是在此关键期，东莞先进制造业逆势增长。2014年全市先进制造业增加值同比增长13.9%，占规模以上工业比重达47%；新增规模以上工业企业145家，内销比重提升至52%；百亿级企业达10家，五百亿级企业实现“零的突破”。当时，东莞已初步形成智能手机（全球出货量占比17.7%）、云计算（超2000家企业）、物联网（年产值680亿元）等新兴产业集群。在提升制造业竞争力的探索中，工业机器人成为新突破口。
松山湖国际创新创业社区。东莞市委宣传部 供图
⚠️ “我们人形机器人有些落伍了”
从发展工业机器人切入，东莞掀起工厂“革命”。自2015年起，东莞出台《关于实施“东莞制造2025”战略的意见》等政策，引导企业技术改造与升级。官方数据显示：2014年9月至2015年12月，申报机器人专项资金项目1262个；2015年相关总投资约70亿元；工业技改投资额231.2亿元，同比增长85.6%。2016年1月，东莞市政府“1号文”全面启动“机器人智造”计划。此前三年，每年安排2亿元财政资金支持企业。东莞市政府意识到“人口红利”消退，但许多企业仍依赖廉价劳动力。“起初，我们要不断向企业宣讲机器人好处，但一听到投入成本，很多就打了退堂鼓”，倪明堂回忆。2015年，一家精密组件企业打造“无人工厂”，员工从数百人锐减至十余人。自2015年，广东大力推动工业机器人，全国每3台就有1台来自广东，优质企业集聚。东莞也不例外。据工信部门统计，全市机器人制造重点企业208家，规模以上147家，年营收约316亿元。2024年，工业机器人产量2.29万台（套），同比增长21.7%，占全国4.11%、全省9.27%。“在工业机器人领域，松山湖没掉队，但AI人形机器人确实落后”，倪明堂坦言。
今年春节，杭州宇树机器人亮相春晚，走红全球。城市产业竞争从未停歇：10年前争“互联网第一城”；5年前抢“新能源汽车第一城”；如今竞逐“机器人第一城”。摩根士丹利预测，2050年中国人形机器人市场规模达6万亿元，总量5900万台。面对巨大潜力，北京、上海、广州、深圳、杭州等城市纷纷布局。浙江2017年发布《浙江省“机器人+”行动计划》；2023年9月出台《浙江省人形机器人产业创新发展实施方案》；2024年，杭州提出支持人形机器人企业建设研发机构，最高补助500万元。如今，杭州人形机器人已走进日常，多次登热搜。
松山湖国际创新创业社区，一个年轻人正在调试机器人。谢鑫 摄
公开报道显示，人形机器人产业格局中：北京长于“造脑”，AI头部企业蓄势；长三角在电机、传感器等核心零部件占优；珠三角专长“造身”，集成企业集聚，应用端优势明显。松山湖墨现科技与普渡机器人联合推出的全人形机器人PUDU D9，已应用于医疗、工业及服务场景。其机械手每根手指分布100个感应点，灵敏度超高，实现“仿人手”精细操作。产品亮相后订单快速增长。提升核心研发能力，采用高效、低成本训练模式，打造更具竞争力的人形机器人，仍是东莞短板。“高端核心零部件严重依赖进口”，一位松山湖机器人企业高管告诉“记录中国”团队。他分析，东莞发展人形机器人面临核心技术研发不足：全身动力学控制算法、电机驱动器、力传感器等关键部件未自主可控。高端企业少，人才供给不足，复合型人才稀缺，政策支持待加强。东莞市政协常委谭福龙调研指出：“高精度减速器、伺服电机等核心零部件仍需进口”。《东莞市发展智能机器人产业行动计划（2023—2025年）》也明确，“关键零部件与系统集成技术对外依存度高，产业配套能力相对薄弱”。“归根结底，资金投入强度不足”，上述高管表示。人形机器人研发需长期高额投入，单台原型机成本达数百万，对中小企业是巨大挑战。“早期创新项目难获资本支持”，他进一步指出，松山湖与一线城市相比有差距，吸引高端人才和国际技术合作尤显不利。当前，全球人形机器人发展仍面临AI水平未突破性进展，行业处发展初期。真正走进千家万户仍有距离，现只能从科研教育、服务展示及简单工业应用切入。 这正是各大城市竞相布局的关键窗口期，东莞正积极应对。2024年4月，东莞市工信局印发《关于东莞市加快智能机器人产业创新发展行动计划（2025—2027年）的通知》，明确推动东莞成为全球具有影响力的智能机器人产业创新发展高地。根据计划，到2027年，东莞将在核心零部件、多模态感知技术、运动控制技术等方面实现关键技术突破，建成一批高水平研究创新平台；智能机器人产业集群相关企业超1000家，培育120家以上“单项冠军”企业，相关产业营收突破1000亿元。通知明确指出，“要补齐前端创新能力的短板”。按照规划，东莞将在松山湖、大岭山等地建设机器人主题产业园，打造高品质产业空间，吸引一流企业。目前松山湖已集聚超500家机器人企业，涵盖工业机器人、服务机器人、核心零部件等领域。“我们研究院成立了人形机器人创新中心”，广智院倪明堂表示，正与本地企业深度合作，致力突破。“科技成果转化必须落地”，倪明堂强调，广智院在松山湖的生存之道清晰：始终以市场和客户真实需求为导向。为激发创业活力，广智院为创业团队提供高达90%的知识产权分配比例，远高于行业平均水平。“只要脚踏实地解决问题，就能创造价值”，倪明堂说。截至目前，广智院服务企业超1万家；持股73家企业中，12家成功上市，10余家排队上市。“初创阶段，权威机构背书至关重要”，东莞华松创新科技有限公司总经理徐剑飞表示。华松创新2022年获广智院投资，入驻松山湖，成为其应急装备事业部核心成员。2023年10月，公司首期应急机器人产品推出，迅速投入实战，参与多次重大救援任务，为产品提供实战验证，快速打开市场。“公司预计2025年产值达6000万元左右”，徐剑飞说。
XbotPark机器人基地硬科技创业营，参与者热烈地脑力激荡。李蔚怡 摄
💡 “从想法提出到拿到实物，三天！”
近年来，东莞松山湖高新区、东部及临深片区等逐步形成智能装备与机器人产业集群，入选国家第二批先进制造业集群。松山湖高端人才储备不足仍是待解难题。2015年，华为入驻松山湖，带动电子信息产业上下游企业落户，全国知名软硬件供应商纷纷“安营扎寨”。头部企业集聚带来人才流动。“这里很多创业团队成员都曾在华为工作”，松山湖一家科技公司品牌负责人说。他本人曾任职华为，多次派驻欧洲，几年前辞职加入这家年轻机器人企业。近年来，松山湖加快集聚重大科研平台、头部企业、研究型大学和新型研发机构，初步实现“引才”目标。“我接待过很多院士、课题组和创新团队”，一位松山湖基层干部表示。为吸引大学生就业创业，当地推出购房补贴、建设人才公寓等举措，努力留才。如今，松山湖人员结构显著变化：从过去高中学历为主，转变为本科、硕士乃至博士为主力。据媒体报道，截至目前，松山湖人才总量突破24万人，本科及以上学历占比55%。常驻科研工作的包括50多位院士专家和400多位国内外知名科学家。以松山湖国际创新创业社区为例，占地397亩，常驻科技工作者近4500人。松山湖还在探索科技孵化与人才培养深度融合的新路径，XbotPark机器人总部基地是最具代表性的实践之一。该基地由香港科技大学教授李泽湘、前工学院院长高秉强、长江商学院金融学教授甘洁2014年联合创办。2015年9月，基地联合广东工业大学、香港科技大学机器人研究所和东莞理工学院，创办粤港机器人学院，通过培训班、讲座、夏令营等形式，培养机器人、智能装备及现代制造服务业专业人才。更重要的是其科技孵化功能。截至2025年6月，基地成功孵化超80家初创企业，其中6家成长为估值超10亿美元的独角兽企业。
大学生在XbotPark机器人基地参访。李蔚怡 摄
当前，基地内机器人企业分两大方向：一是消费级机器人核心部件批量交付，尤其是小型直驱电机，预计2025年交付量突破1200万颗；二是处于探索阶段的具身智能机器人方向。云鲸智能连续两年入选“中国科技机器人企业50强”；逸动科技电动船外机出货量全球领先；本末科技推出全球首款直驱型自平衡轮足机器人……每款机器人背后，都有一群怀抱雄心的创业者。逸动科技是从基地走出的明星企业，总部松山湖，深圳和香港设研发与运营中心，产品远销欧美。2012年，公司联合创始人潘宗良在香港科技大学读硕，与同学在实验室完成电动船外机原型设计，思考商业化。2014年，在导师李泽湘引荐下来到松山湖。彼时松山湖地广人稀，无车难觅食，他曾怀疑“是不是被骗了”。政府高效服务让他感动。为支持户外实验，松山湖管委会专在湖边修小型码头。“虽然我们无法与大城市比拼资源，但会尽力做好服务”，一位松山湖基层干部说。本末科技2018年成立，不到十年推出Roomba、拖地机器人、家庭服务机器人等多款产品，逐步建立竞争优势。一家年轻科创企业，为何短时间建立市场竞争力？答案明确——效率。“从想法提出到拿到实物，只需要三天！”本末科技品牌负责人刘西同表示，强大产业配套能力和快速响应机制，显著提升创业团队存活率和成长速度。这正是松山湖年轻科创企业能快速实现从实验室到生产线转化，最终走向全球的原因。入驻松山湖的科创企业中，也有部分将研发重点转向提升家庭生活质量的应用场景。轻触面包机屏幕，选择面包种类、烘焙时间；轻触洗衣机屏幕，毛毯、羽绒、羊毛、牛仔等洗涤模式一应俱全……“科技就是在不断改变人们的生活”，东莞市乐升电子有限公司总经理张程表示，公司触控屏已广泛应用于多生活场景，年营收达数千万元。“这个市场一直在增长”，张程补充道。
海报设计 祝碧晨
【本文作者：玥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