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王珍
2025年10月，党的二十届四中全会即将在北京召开，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五个五年规划的制定成为焦点议题。作为国民经济的核心支柱，制造业发展规划无疑是"十五五"规划的重中之重。
中国人民大学长江经济带研究院研究员、应用经济学院教授裴建锁在接受界面新闻专访时强调，当前中国制造业高质量发展正面临"内卷式"竞争的严峻挑战。他指出，"十五五"期间破解内卷困局需实施三大战略：以创新驱动质量升级、以需求拓展市场空间、以规则规范竞争边界，通过破除低水平竞争恶性循环，加速制造业向高端化、智能化、绿色化转型。
"本轮反内卷不仅是遏制无序竞争和价格战的短期举措，从深层看更是一场意义深远的发展模式变革。"裴建锁分析，这一变革将倒逼企业摆脱低水平规模竞争的囚徒困境，引导资源向技术研发、产品创新与品质提升倾斜，推动产业结构从粗放扩张向高质量发展转型，为经济持续增长注入新动能。
他指出，近年制造业数据显示多数行业产能并未显著扩张，价格下行压力主要源于需求端尤其是外需收缩。因此，扩大有效需求成为"反内卷"的关键突破口，通过刺激内需为过剩产能创造新出路，将零和博弈的内卷竞争转化为"做大蛋糕"的正向竞争格局。
与此同时，需推动竞争格局从国内市场转向全球视野，实现从"内卷"到"外展"的战略转变。裴建锁建议，应深度落实全球发展倡议，精准对接周边国家、"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及全球南方国家的发展需求，通过深化国际产能合作、基础设施互联互通等项目建设，构建互利共赢的产业合作网络，开拓中国制造业的"外部增量市场"。
裴建锁表示，当前我国制造业正处于转型升级的关键爬坡期，接近倒U型曲线左侧顶点。以新质生产力为衡量标准，传统制造业高端化、智能化、绿色化转型稳步推进，但战略性新兴产业与科技创新的深度融合仍需加强。
"与德国、日本等制造强国相比，我国核心差距集中在关键零部件性能及核心生产设备的可靠性与生态构建。"他指出，实现从"量的领跑"到"质的引领"需精准突破瓶颈：一方面推动"链主"企业联合专精特新企业协同攻关关键零部件；另一方面借鉴浙江海宁泛半导体产业发展经验，构建"国民共进"的产业链利益共享机制，激发区域技术发展内生动力，破解地区间同质化竞争和价格战难题。
针对欧美国家推动供应链"去中国化"的趋势，裴建锁强调中国依然具备留住中高端制造环节的核心能力，这一底气源于数十年形成的独特"产业链集群"优势。
"中国拥有全球最完整的工业体系和规模最大的产业链集群，已形成从研发设计到生产制造、从关键零部件到终端产品的完整生态系统。这种完善的产业配套显著降低了企业外部采购成本和不确定性，为留住中高端环节提供了坚实支撑。"
"同时，产业集群带来的人才集聚效应和创新生态优化，构成了我国留住中高端制造环节的核心竞争力。这些产业集群不仅是生产基地，更是高端人才、前沿技术、创新资本的集聚高地，形成了强大的知识溢出和技术扩散能力。"裴建锁坚定表示，"显而易见，下一个'中国'，还是中国。"
以下是界面新闻整理的采访实录
界面新闻：您认为中国制造业目前处于全球价值链的什么位置？与德国、日本等制造强国相比，核心差距在哪里？未来要实现从"量的领跑"到"质的引领"，还需要在哪些方面进行突破和提升？
裴建锁：作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中国拥有全球最完整的工业体系，是唯一涵盖联合国产业分类全部工业门类的国家，已全面涉足全球价值链各环节。当前发展目标是"巩固既有优势、拓展新兴优势"，推动产业向价值链高端跃升。
从产业规模看，2015-2024年我国工业增加值从22.90万亿元增长至40.54万亿元，年均增速达6.55%，制造业总体规模连续15年保持全球第一，占全球比重达28%，"世界工厂"的地位稳固。增长动能方面，新旧动能转换特征显著，2024年新能源汽车、太阳能电池等"新三样"产量分别达1316.8万辆、6.8亿千瓦，新能源汽车产销量连续9年位居全球首位，成为全球高质量发展的重要贡献力量。产业结构上，与改革开放初期以低附加值组装为主相比，当前制造业已实现向高端零部件、元器件及高端服务业的价值链攀升，在工业母机、高温超导材料、新能源装备等部分高附加值、高稀缺性领域取得初步突破。
"十四五"期间，制造业核心指标多数完成或超额完成：2023年规模以上制造业研发经费内部支出占比达1.71，超过2025年规划目标1.68；全员劳动生产率增速10.27%，大幅高于规划的6.5%。两化融合与绿色转型成效显著，2024年数字化研发设计工具普及率、关键工序数控化率接近或超过2025年目标，2023年单位GDP能耗较2015年下降29%、万元工业增加值用水量下降55.17%。总体来看，当前制造业正处于转型升级的关键爬坡期，接近倒U型曲线左侧顶点，以新质生产力为标准，传统制造业高端化、智能化、绿色化转型稳步推进，但战略性新兴产业与科技创新的深度融合仍需加强。
与德国、日本等制造强国相比，我国核心差距主要体现在两个维度：一是关键零部件性能，如减速器、伺服电机等产品性能有待提升；二是核心生产设备的可靠性和生态构建，德国、日本设备不仅可靠性更强，且已形成完善生态系统，我国在设备可靠性及配套生态方面存在明显短板，"首台（套）装备""首批次材料""首版次软件"的应用推广问题仍然突出。关键生产设备和零部件需要足够的下游市场验证，通过持续反馈技术参数、优化技术路线，不断提升产品性能、工艺水平和可靠性，形成"应用-改进-提升"的正反馈循环。
未来实现从"量的领跑"到"质的引领"，需聚焦差距精准突破：其一，构建"链主"企业+专精特新企业协同攻关模式，集中突破关键零部件瓶颈。依托33家国家级制造业创新中心，延续2024年突破672项关键技术的成功经验，如在工业机器人领域联合开展可靠性测试。同时激发地方技术发展内生动力，可借鉴浙江海宁泛半导体产业发展模式，引导区域布局产业链薄弱环节，建立"国民共进"的利益共享机制，破解地区间同质化竞争和价格战。
其二，推动设备商、用户企业与科研院所共建联合实验室，系统补齐设备与生态短板。重点优化高端机床工艺，引导设备商向"全生命周期服务"转型；抢抓"东数西算"战略机遇，如贵州省建设全国算力枢纽，目前算力已超37Eflops、国产智算占比达85%，为制造业智能化升级提供强大要素支撑。"十五五"期间应加快中西部承接技术密集型产业转移，提升数字技术与制造业关键业务的融合深度，逐步缩小与德日在智能装备生态方面的差距。
其三，以全面绿色转型驱动新质生产力发展。依托5095家国家级绿色工厂和全球最大新能源产业链优势，运用数字技术赋能碳足迹管理，构建中国主导的全球碳足迹核算体系；推进产品全生命周期减碳，力争"十五五"期间清洁能源消费占比显著提升、绿色制造产值占比突破25%，加速培育绿色生产力。此外，需建立健全利益共享风险共担机制，完善基础研究投入评价体系，促进产学研用深度融合，构建自主创新与开放创新协同发展新格局。
界面新闻：十四五"规划提出，2025年，基础研究经费投入占研发经费投入比重目标值设定为8%以上；战略性新兴产业增加值占GDP比重超过17%。现在来看，完成这两个目标有难度，2024年，基础研究经费投入占研发经费投入比重为6.9%，战略性新兴产业增加值占GDP比重目前为13%。造成这些指标未达预期的主要原因是什么？可以采取哪些措施来加快基础研究占比？
裴建锁：总体而言，我国在研发投入规模、研发人员数量和应用专利产出方面已形成显著优势，但基础性、前沿性研发投入仍显不足。2024年全社会研发经费支出达36130亿元，较2019年的22144亿元大幅增长；研发人员总量稳居世界首位，PCT专利申请量突破7万件，继续保持全球第一。然而，我国基础研究经费占比长期维持在6%左右，与世界主要科技发达国家15%的平均水平存在明显差距，提升空间巨大。
基础研究与新兴产业指标滞后预期，本质上是产业转型升级"爬坡过坎"的阶段性特征。一方面，我国正处于从"制造大国"向"制造强国"跨越的关键期，传统产业依赖要素投入的发展模式尚未根本转变，企业普遍倾向于投资短期见效的应用研究，对长周期、高风险的基础研究投入意愿不足。另一方面，关键核心技术攻关的体制机制和创新生态仍需完善，颠覆性技术的基础理论研究存在短板，科技成果转化效率和价值不高，对国家重大战略需求的支撑能力有待加强，科技自立自强水平需进一步提升。
加强基础研究是实现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强的核心支撑，更是建设世界科技强国的战略基石。需要系统推进体系重构、要素升级与协同攻坚，构建适配新质生产力发展的制度保障体系。一是强化国家创新战略引领与统筹协调能力。建立跨部门协调机制，完善新型举国体制实施路径，依托"双一流"高校优势学科资源和深度文理交叉平台，在重点区域布局国家实验室和大科学装置集群，压实战略科技力量在基础研究领域的重大攻关责任。
二是构建教育科技人才一体化推进机制。持续深化要素市场化改革，完善以创新价值为导向的人才评价体系，统筹实施"基础学科拔尖学生培养计划"与"国家卓越工程师培养计划"，推动数据、人才、资本等创新要素高效配置，强化对基础研究的放大叠加倍增效应。
三是完善产学研协同攻关体系。整合国家实验室、科研机构、高水平研究型大学和科技领军企业力量，建立差异化分工与协同创新机制，鼓励有条件的企业加大基础研究投入。通过强化知识产权保护、完善税收优惠政策，引导企业深度参与国家重大科技项目，打通"基础研究-技术攻关-产业应用"的全链条转化通道。
界面新闻："反内卷"是当前经济工作的重要政策导向之一。"内卷式"竞争对制造业的影响尤为明显，尤以汽车、光伏、钢铁、水泥及新兴技术产业为甚。"十五五"期间，制造业如何"反内卷"，光伏、钢铁等行业的产能过剩问题如何化解？制造业"反内卷"的核心是什么？
裴建锁："内卷式"竞争已成为制约中国制造业高质量发展的主要障碍。经济学上将其定义为"投入持续增加但边际产出不升反降，甚至出现总产出负增长的非理性竞争状态"，通常表现为低价竞争与产能过剩并存的双重困境。截至2025年7月，我国生产者价格指数（PPI）已连续34个月同比负增长，工业产能利用率自2021年以来持续下滑，反映出供需关系失衡的严峻态势。
当前供需失衡在新兴产业和传统行业均有显现。以光伏行业为例，作为近年来内卷最严重的新兴产业之一，大量资本涌入导致产能扩张远超需求增长，产品和服务同质化严重，企业陷入恶性价格竞争。"十五五"期间破解内卷困局，需实施三大核心策略：以创新驱动质量升级、以需求拓展市场空间、以规则规范竞争边界，破除低水平竞争恶性循环，推动制造业高端化、智能化、绿色化转型。
一是实现发展理念从"量变"到"质变"的根本转变。本轮反内卷不仅是遏制无序竞争和价格战的短期调控，更是一场深刻的发展模式变革。通过推进产能科学治理、防止恶性竞争，为物价水平回归合理区间创造条件；同时倒逼企业跳出低水平规模竞争，将资源更多投向技术研发、产品创新与品质提升，推动产业结构从粗放扩张向高质量发展转型，为经济长期稳定增长注入持久动力。
二是扩大有效需求为过剩产能创造出路。近年制造业数据显示，多数行业产能并未显著扩张，价格下行压力主要源于需求端特别是外需收缩，因此扩大有效需求是"反内卷"的关键举措。通过刺激内需为过剩产能创造新市场空间，将零和博弈的内卷竞争转化为"做大蛋糕"的正向竞争格局。
三是推动竞争格局从国内市场转向全球视野，实现从"内卷"到"外展"的战略升级。深度落实全球发展倡议，精准对接周边国家、"一带一路"沿线国家与全球南方国家的发展需求，深化国际产能合作和基础设施互联互通项目建设，打造互利共赢的产业合作网络，开拓中国制造业的"外部增量市场"。
四是建立法治化、市场化的长效治理机制。与上一轮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相比，本轮"反内卷"治理需坚持"有效市场"与"有为政府"协同发力的改革思路。通过引导企业走高端化、智能化、绿色化发展道路，结合政府、企业和社会各界的深层次制度改革与协同治理，推动中国制造业实现高质量发展。
界面新闻："中国制造2025""专精特新"等政策对在落地时是否存在资源错配的现象？在关键领域如航空航天、芯片，国企主导与民企创新的边界应如何划分？
裴建锁：理论而言，任何产业政策实施都可能存在"兴一利生一弊"的情况，关键在于权衡政策目标实现的收益与成本。
从企业层面看，产业政策虽能激励符合条件的企业创新扩张，但也可能导致部分企业为迎合政策要求采取形式化举措，损害政策有效性，并对未获补贴企业产生挤出效应；若补贴资格标准缺乏普惠性，将加剧资源分配失衡。从政府层面看，地方政府普遍存在规模偏好，倾向于支持大型企业，这种偏好可能降低资源配置效率、抑制市场竞争、阻碍中小企业进入，最终拉低行业整体生产率。
从行业层面看，选择性产业政策可能抑制行业内企业全要素生产率（TFP）提升，引发企业为获取补贴盲目扩大产能，过度补贴还会降低企业对市场竞争压力的敏感度，要素市场扭曲进一步放大资源错配。从区域发展看，地区间为争夺政策红利可能引发补贴竞争，导致资源空间配置扭曲，加剧市场分割，阻碍要素自由流动。这些潜在风险需要通过配套政策加以纠偏。
"中国制造2025"作为产业转型的宏观愿景，旨在通过自主创新实现科技自立自强，提升中国在十大战略领域的全球价值链地位；"专精特新"则是实现这一愿景的重要政策工具。在航空航天、芯片等关键领域，国企与民企的边界划分应遵循"上游国企扛大梁、下游民企主推进"原则，以"保障安全前提下优化资源配置、打造'国民共进'生态"为根本依据。
大型国有企业应聚焦上游环节、需要耐心资本投入及关系国家战略安全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