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父亲的笔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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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身后留下两个笔记本,一个是1950年代的工作笔记,另一个是1990年代的生活日记——前者是七十多年前的旧物,黑色硬皮,封面上印着志愿军的图像和抗美援朝的字样,扉页印刷着毛主席的肖像和题词;后者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常见的塑料绿皮笔记本,本子里有几张风景插页。这两个时间跨度长达数十年的笔记本,记录着父亲生前的部分生活片段。

父亲于1951年参加工作,先是在家乡小城的百货公司上班,后来邻县的百货商店缺少人手,他被调了过去。那本黑色硬皮笔记本,便是父亲调到邻县时,家乡单位的同事所赠。翻开这个小小的笔记本,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父亲隽秀工整的字迹,写作始于1955年2月,终于1956年3月,内容不外乎日常的工作情况、百货公司的销售数据,以及会议记录、学习心得等。

父亲勤勤恳恳、积极向上,对工作严谨负责。而他的内心又是热情的、浪漫的,有着单纯的理想,相信踏实肯干、吃苦耐劳能够改变命运……这些都是他们那一代人身上共同的特征。偶尔,他也会表现出一点小幽默,比如在1955年6月的某天,父亲在笔记中写了这么一句话:“王龙祥同志,由这一张开始换用小破钢笔,由于小破钢笔太破,有点挂纸。请华兄多加原谅。小破钢笔题。”华兄是谁已不可考,但从中不难看出彼时的父亲轻松、愉快的心境。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从来不曾睡过懒觉,他天不亮就起床,晨练之后便开始做各种事情,这是他坚持一生的习惯。这样的生活习惯与父亲的人生理想密切相关,他将勤俭节约视为一种操守和品行,将好吃懒做视作人生最大的恶习。我小时候,家里每次吃米饭,父亲总会让我吃得一粒不剩,他对我说:“吃了,不可惜;浪费了,可惜。人活在世上,不能糟蹋粮食。”这让我从小就对粮食抱有一颗敬畏之心。

那个塑料绿皮笔记本,写作始于1995年6月,终于1998年1月,断断续续地记录了父亲这两年多的生活和心情。此时的父亲已经退休,正逐渐步入老年。对他来说,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日子已成为过去,可以享受的人生乐趣越来越少,父亲的心情也由乐观向上,慢慢变得落寞萧索起来——当人生进入某一时刻,时间突然变得仓促了,就像作家奈保尔所感叹的:“一个人的活动周期、他做事的周期何其短暂……上天给予每一个人一定数量的精力,当这种精力用尽的时候,就用尽了。”

我过去并没有父母会老去的概念,因为在我的眼中,他们似乎永远都是精力充沛、风尘仆仆的样子,一旦你需要他们,他们总会第一时间出现在面前。所以,当父亲第一次因罹患脑梗住院时,我既不敢相信,又有点惊慌失措。父亲有着那么强壮的身体,怎么可能会患病呢?也正是从那时候起,我真正看出父亲老了,他的精力在慢慢下降,生命力在渐渐衰退,慢慢变得步履蹒跚、举步维艰,连走动都成为负担。我也是突然间发现,我不能像过去那样依赖父亲了。相反,父亲开始依赖我。就在不经意间,我和父亲完成了角色的转换。

父亲的晚年,一直在与衰老作顽强的抗争。父亲毕竟太留恋生命了,他总觉得人生有太多的不甘、难舍和遗憾,总想弥合这一切,靠时间,靠长寿,靠顽强地活着。直到进入生命的末期,父亲才意识到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正在向他逼近,他害怕这种力量。所以,每当母亲在他身边,他总会紧紧地抓住她的手,一刻也不想松开,似乎抓住了母亲的手,就抓住了生命的希望。但父亲求生的意志还是在慢慢淡去,他几乎每天都在昏昏欲睡中度过,很少关心身外的世界,对生活不再有任何期盼。

某个傍晚,我用轮椅推着父亲在颐养院的空地上遛弯,父亲突然唱起了《好汉歌》。这是他前些年喜欢的一首歌,自从生病之后便很少唱了。此时的父亲已经不太会思考,我也不知道他在唱歌时想些什么,是缅怀昔日的美好时光?还是为老病中的自己鼓劲?

我只是恍然悟得,世间没有什么事物是静止不变的,包括童年住过的老院,青年时代与爱人谈情说爱的小树林,某个时期每天都会走来走去的老街,乃至所有的人和事……它们曾经与你的生活息息相关,你总以为它们都是恒久不变的,但只是一转眼的工夫,它们已经了无痕迹!

我也变成了一个加速向老年过渡的中年人:为孩子的学习成绩焦虑;孩子吃剩的食物,我会努力吃掉,并不厌其烦地告诫孩子,要节约,不要浪费……唠里唠叨,啰里啰嗦,像极了曾经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