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喻荣军谈剧作家斯托帕德:相逢总是猝不及防,告别却蓄谋已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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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29日,英国剧作家汤姆·斯托帕德(Tom Stoppard)去世,享年88岁。汤姆·斯托帕德是英国当代最重要的剧作家之一,多次获得托尼奖。他还是《太阳帝国》《安娜·卡列尼娜》等电影的编剧,并凭借《恋爱中的莎士比亚》获得奥斯卡最佳原创剧本奖。

本文作者喻荣军是上海话剧艺术中心艺术总监,本文刊发于《剧本》2025年第二期。

纽约当地时间2023年6月11日,英国剧作家汤姆·斯托帕德凭借戏剧《利奥波德城》获得第76届托尼奖最佳戏剧奖。视觉中国 图

生活之中与有些人的相遇是那样的猝不及防,与汤姆·斯托帕德的相遇就是如此。

2007年我知道在纽约的林肯艺术中心有个超长的三部曲话剧《乌托邦彼岸》的演出引起了极大的轰动,虽然错过了现场观看演出,但是我一直对这个剧目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话剧能从伦敦演到纽约,而且演出八九个多小时,一演就是大半年,而且不同部分排练和演出的时间也拉得很开,第一部在演出时,第二部在另外一个剧场同时演出,而第三部还在排练当中,这么长的话剧对于观众来说绝对是挑战。

后来我知道这个戏的中文剧本出版了,于是便找来读。剧本很长,共分《航行》《失事》和《获救》三个部分,有近七十个人物,反映了19世纪中叶从1833年至1868年之间一大批俄国知识分子们的故事,从赫尔岑、马枯宁到屠格涅夫、车尔尼雪夫斯基,从黑格尔到马克思,许多知名的思想家、文学家、革命家等都相继出现在剧中,对于这些名字我很熟悉,但是对于那些事情我却很陌生。在历史的风云变幻之中,他们从青年走到老年,生命在改变,历史的进程也在改变,故事发生在欧洲的不同城市,它全景式地展现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化思想运动,同时也展示了大时代背景下不同人物的命运,人物鲜明,仿佛一下就走近了他们。

汤姆·斯托帕德作品《乌托邦彼岸》( 孙仲旭 译)和《戏谑》(杨晋 等译)中文版书封

剧作很有意思也很有深度,宗教、哲学和政治、历史,无所不包,让我很难一下消化掉,看完之后还处于一种懵懂的状态,我打算以后有机会再找出来读。虽然只是粗粗地读过一遍,可作者开阔的视野和驾驭群像人物的能力却让我印象深刻。当时,我在想如果在中国的历史上也同样找出这样的一个时代,也有那么多有趣的熟悉的历史人物,除了诸子百家的春秋战国时期,估计就是新文化运动时期了,此后,我也一直注意收集和阅读这方面的资料,想着在未来我也可以写一部这样的剧作。

2015年上海市委宣传部文艺处征报选题时,我报的选题就是这个,我想以这一部话剧来全景式反映五四运动和新文化运动,以此来纪念五四运动百年,剧名就叫做《觉醒》,但是后来因为各种的原因自己也一直没有动笔,没想到几年之后,同类题材的电视剧《觉醒年代》大火,我还有机会把它改编成了话剧,这好像就是冥冥之中的一种缘分。但当时我对汤姆·斯托帕德本人并不太了解,虽然也知道他是电影《恋爱中的莎士比亚》的编剧,这部电影我在很久之前就看过,但自己并不太喜欢。

《恋爱中的莎士比亚》剧照,约瑟夫·费因斯饰演莎士比亚

汤姆·斯托帕德编剧的电影作品《队列之末》和《安娜·卡列尼娜》

一年之后,我在英国皇家宫廷剧院参加编剧驻场计划,剧院早早地就发来了授课老师们的名字,汤姆·斯托帕德就在其中,但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当时有一个品特就足够令我兴奋的了。那天汤姆来讲课,一起参加驻场的编剧们都很兴奋,大家早早地就来到剧场里等着他,我却不知来者是谁。

汤姆穿着很随便,T恤衫加牛仔裤,留着半长的灰白的卷发,有些不修边幅。他双眼有神,体格健壮,充满着活力。讲课的时候,他也很随意,侃侃而谈,感觉上是在聊天,东拉西扯,没有一个主题可以聚焦,从他的家庭背景一直讲到他创作的作品,他出生在捷克,后来还去过亚洲,最后移民到了英国,作为一名犹太人,他好像更在意他的捷克身份,那时候,他创作的舞台剧《摇滚乐》正在伦敦热演,我本以为这是一个有关摇滚的音乐剧,却不料是反映布拉格之春背景下的故事。从他的身上我能感觉到一种放荡不羁的愤青气质,他有着强烈的表达欲望,这种人适合做编剧。

课堂上,汤姆花了不少时间讲述他的作品《《罗森格兰兹与吉尔登斯吞死了》》的由来,他没有上过大学,但是却很早开始工作,刚开始是在报社做记者,后来开始写评论,从而接触到了戏剧,因为结识一些演员朋友,他对莎士比亚的作品很熟,在写关于《哈姆雷特》评论的时候,他找到了一个不同视角去看待这部作品,从《哈姆雷特》剧中两个小人物的视角去重新打量这部名著,同样的故事因为不同的视角而别有深意,从小人物的角度来探讨命运与自由意志,这个想法很有意思,就像《等待戈多》一样充满着荒诞的意味。

2017年,《罗森格兰兹与吉尔登斯吞死了》NT LIVE(英国国家剧院高清现场视频)曾在中国放映。该版本由丹尼尔·雷德克里夫和约书亚·麦克盖尔主演。摄影:Manuel Harlan

这部作品首演时并不成功,观众并不知道它要表达什么,只是后来英国国家剧院重新排演时才得到了观众与评论界的好评,从而成为汤姆早期的代表作品,随后,他在纽约获得了托尼奖与纽约剧评人奖,这也让汤姆成为了著名的剧作家。

就在前一年,我曾邀请过一部英国的独角戏《夏洛克》来上海演出,它就是从《威尼斯商人》一剧中那个只有几句台词的小角色的视角来探讨整个事件,熟知的故事因为不同的视角而别开生面,所以我一开始对这样的想法也不以为意。殊不知其中差了几十年,《罗森格兰兹与吉尔登斯吞死了》是六十年代的作品。后来,这部话剧被拍成了电影,中文译名叫《君臣人子小命呜呼》,电影的名字很有意思,却严重限制了原作的意义,这部电影还获得了国际大奖,这也导致了汤姆之后在影视方面创作了更多的作品。

电影《君臣人子小命呜呼》由蒂姆·罗斯和加里·奥德曼主演。

不经意之间,汤姆突然提到了《乌托邦彼岸》,我也在一瞬之间就认出了他,噢,那个编剧原来长这样。汤姆的知识面很广,哲学、历史、社会、政治等他都谈到了,广征博引,妙趣横生,他讲得很松弛,大家听得也起劲,时间过得很快,两个小时就这样迅速地过去了。汤姆对宫廷剧院很敬佩,说这里出了一大批的剧作家,包括哈洛德·品特、萨拉·凯恩、贝克特、尤里斯库等。他号召大家站在剧院门头的阳台上,跟大家一起合影留念,临别时,他希望能看到大家更多的戏剧作品。

也就是因为那一次见面,我对汤姆的作品有了浓厚的兴趣,读了一些他的作品,他的语言很独特,很荒诞而有喜剧效果,相比于品特,国内对他的作品关注不够,上演的就更少。我一直很想把他的作品搬上舞台,从《真情》到《阿卡迪亚》,从《戏谑》到《乌托邦彼岸》,每个剧本都认真讨论过,最终,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在建院二十年的时候,选择上演他的作品《罗森格兰兹与吉尔登斯吞死了》,由蒋维国执导,舞美团队都来自于英国,这也是该剧第一次登上中国的戏剧舞台。在选择剧本的过程中,经过他的剧本经纪人的介绍,我和汤姆通过几封信,他甚至尝试着要参加这个戏在上海的首演,最终却因为与其他的事情有冲突而作罢。

话剧《利奥波德城》剧照。该剧2020年2月12日在伦敦的温德姆剧院首演(图片来自Playbill ©Marc Brenner)

疫情期间,听说他的最新作品《利奥波德城》在伦敦上演,但由于疫情的原因而停演,自己也一直没有机会看到这部作品的演出,这是一部关于犹太人的史诗作品,人物众多,跨了几个时代,这一次汤姆回归到他犹太人的身份上,把自己和家庭的故事放在了剧中,他以前一直把自己当作是一个纯正的英国人,虽然他也自嘲过是“假英国人”,但是他却一直对于自己的犹太身份有些回避,直到他的母亲过世之后,他才真正意义上试着去回溯和探寻自己的身世,每个作家的童年都是自己创作的源泉,汤姆用这样一部作品去审视自己的内心很有意味。

疫情之后,因为要去伦敦谈戏剧方面的合作,我通过邮件跟汤姆约了见面,我在伦敦只能待三天,行程安排得很满,我在最后一天的中午去找汤姆,那时候,他正在伦敦郊区的一家剧院导演自己的作品《摇滚乐》。我换了好几班地铁,赶到了那家剧院,当我走进剧院的咖啡馆时,我远远地就发现汤姆正坐在座位上等我,我径直走过去,我们就像老朋友一样握手、拥抱、就座。他老了许多,动作也有些迟缓,可是眼神还是那样的清澈而犀利。他给我点了咖啡,我们就自然地聊了起来。

汤姆·斯托帕德和本文作者喻荣军

我跟他说起我们上次见面时的情景,他尽力地回忆着,十五年过去了,显然他并不记得我,直到我给他看了照片,我们才一起回忆起那次会面。他的经纪人跟他介绍了我的情况,作为同行,他对我的创作以及中国的戏剧状况很感兴趣,我跟他聊了疫情对于演艺行业的影响,还有年轻的观众与新兴的演艺市场,他一直听得非常仔细,并且不停地问了许多问题。他的思路很清晰,一点都看不出已经是八十六岁的老人了。

他问我创作的题材,我大概地介绍了我的一些原创作品的情况,他对我的《资本论》和《乌合之众》很感兴趣,也问我关于疫情我是否创作了新的作品,我说有,就是我刚刚导演完的作品《不可说》,他很开心剧作家可以尝试着导演作品,说这对创作很有帮助,他正在导演自己的作品《摇滚乐》,其处理的方法就跟以前很不一样。我跟他说上海话剧艺术中心还想上演他的作品,《真情》和《阿卡迪亚》都还在我们的创作规划当中,他很开心。

《太阳帝国》剧照

我邀请他来中国,他表示自己很想来上海,他很喜欢上海,因为三十多年前,他就曾经来过上海,那时候是斯皮尔伯格在上海拍摄他所编剧的电影《太阳帝国》,他对上海外滩的印象很深,只是他现在一直住在郊区,也很少来伦敦市区,因为自己腿脚不好,已经不太可能进行长途的飞行。谈到他正在导演的作品,他觉得这是一部很有意义的作品,也许在中国也可能上演,然后他就找来剧院的经理,给我拿来了一本打印的演出本。

我们谈得很开心,他也希望能读到我的作品,因为我的一些作品已经翻译成了英语,我也答应发给他。本来只打算见一面而已,没想到我们竟然谈了两个多小时。临别的时候,我们请酒吧的小哥给我们俩拍了几张照片,即便是在拍照的时候,他还不忘跟小哥介绍我是一名来自中国的编剧,我们十五年前就曾见过。临别,我们一同走出了咖啡厅,天空中正下着零星的雨滴,他从风衣口袋掏出一根烟,点着了,慢悠悠地抽着,我们挥手告别时,他的手指还正夹着那根点燃的香烟。

在回程的地铁上,空空的车厢里没几个人,我坐在座位上,在轰隆作响的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中,我想起音乐剧《四两青春》里的一句歌词:相逢总是猝不及防,告别却是蓄谋已久。

汤姆·斯托帕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