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看法国阿维尼翁戏剧节的两部神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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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上海演艺大世界国际戏剧邀请展的舞台上迎来了阿维尼翁戏剧节上两部“神作”:法国皮卡罗剧团的《呢喃者》和《男人与垂钓者》。两部作品一体两面地给观众呈现出法国戏剧关于人生思考的不同打开方式,形成有趣的互文。

前者是一个80分钟的心灵独角戏,一个常年在舞台深处的台词员走向舞台中心最光亮处,诉说着自己像火柴划出一束微光的生命体悟,让观众沉浸在一种被温暖浸润的感动中;后者是一枚精巧的精神炸弹,没有宏大的场面,却在生活表象中炸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隙。两个角色在嬉笑怒骂中走完了80分钟,全剧在荒诞与诗意间,在笑声与哲思间,找到了精妙的平衡点,观众在会心一笑的同时,不禁陷入对生命本质的沉思。

《呢喃者》剧照 本人剧照 摄影 王犁

这是一出令人难忘的贝克特式法式喜剧。毕竟是诞生了荒诞戏剧的法国,如果说,破碎的舞台语言和荒诞的主题表达早就成为当代法国舞台上的“传统”,那么《男人与垂钓者》是以通俗喜剧传统来完成了荒诞戏剧的当代演绎,引领观众进行的一场关于自我、存在与死亡的内向探险。

以法式喜剧的独特韵味续写当代贝克特式的存在困境

《男人与垂钓者》的核心戏剧情境:一个想死的男人与一个无绳的垂钓者在虚无的池塘边无望地相遇——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具贝克特色彩的寓言。

它继承了《等待戈多》中“等待”的核心母题,但进行了一次辛辣的倒置:在贝克特那里,等待是存在的唯一确证,戈多永不会来;而在皮卡罗剧团的创作里,“死亡”这位戈多,不仅来了,而且极不耐烦,催促着它的对象赶紧完成这场仪式。

《男人与垂钓者》剧照

这种倒置,似乎正是后现代语境下对存在主义命题的深化:当“存在先于本质”的豪言已成过去,个体陷入的更是一种“被编排”的荒诞,连求死的自主性都被一个滑稽的死神所剥夺。

这似乎是冷峻的哲学宣告。但当下卷于世界机器中的牛马们可不愿意再买账这种戏剧:花了钱后还要“费脑筋”,思考后还会不开心的戏剧。皮卡罗剧团于是为冷峻哲学宣告披上了一件法式喜剧的华丽外衣。这并非简单的“糖衣炮弹”,而是一种更为高级,也更为残酷的戏剧策略。

死神(垂钓者)被塑造为一个衣着正式、口音滑稽、充满节奏感的角色,他的不耐烦不是阴森的,而是带着一种法式办公室文员处理积压文件的琐碎与烦躁。这种处理,使得死亡的抽象恐惧被具象化为一种日常的、令人啼笑皆非的官僚主义体验。

《男人与垂钓者》剧照

当男人絮叨着生活中“穿着凉鞋配白袜子”这类足以摧毁一天心情的琐碎挫折时,死神回应的不是哲学的慰藉,而是闹剧的催促与戏弄。这种以闹剧(farce)形式承载严肃内核,呈现出了法式通俗喜剧的悠久传统。同时,在精妙的字幕翻译中得到了淋漓尽致地展现。

译者王曌不仅考虑到用不同颜色区分了角色台词以便观众更好接受,更将法语的谐音梗与语言节奏转化为充满当下生活气息的中文表达。这使得贝克特式的“语言游戏”在另一个文化语境中完成再生,语言不再是《等待戈多》里那种趋于沉默的、破碎的工具,而是变成了充满烟火气的、可触摸的喜剧材料。

观众在因台词发笑的同时,其实是在笑那个被琐碎日常异化、连愤怒都失却了的自己——这正是当代人最普遍的贝克特式困境:我们并非在沉默中消亡,而是在无尽的、无意义的言语泡沫中溺亡。

皮卡罗的戏剧哲学:在笑声中直面存在的深渊

法国皮卡罗剧团(Teatro Picolo)自西罗·塞萨拉诺创立于2009年,其艺术理念便致力于“探索一种独特的舞台语言——以情感触发思考,以戏剧映照现实”。

《男人与垂钓者》正是这一理念的巅峰体现。它揭示出剧团的深层戏剧哲学:笑声,不是对苦难的逃避,而是直面存在深渊的最锐利武器。

在表演上,导演兼主演西罗·塞萨拉诺与搭档保罗·克罗科的风格,看似接近传统喜剧的严谨与清晰,实则完成了一次对荒诞派表演美学的革新。

他们没有采用传统荒诞剧中那种机械、疏离的肢体,而是都将角色的矛盾全部内化于充满讽刺调侃且生活化的表演细节之中。男人的懦弱与挣扎,死神的超然与冷漠,都在一种以闹剧传统为基底的表演里,死神(垂钓者)优雅地玩弄无绳钓竿,男人模仿猎狗时夸张且自然,让观众在笑声中直面存在哲学的思考深渊。

剧中两次超现实的插叙:猎人与猎狗、水手与沉船(都由同两位演员在舞台上快速转化完成),看似和男人要自杀、垂钓者在等待毫无联系,除了作为有效调节叙事节奏的有效手段外,它更像是一种哲学表达:现代人的精神困境,正源于这种身份的碎片化与多重角色的相互撕扯。

我们同时是被社会驯化的“猎狗”,也是在生活风暴中即将覆没的“水手”。而当死神最终揭晓谜底,点明男人那些絮叨正是其“人生走马灯”时,剧作完成了一次对“存在”本身的终极追问:如果一个人如走马灯般的一生内容,尽是些不敢言说的愤怒与微不足道的窘迫,那么这“存在”的质量究竟何在?

法式喜剧总是让人在笑的正得意时不经意地被尴尬一下,让人在好像被某种东西击中心灵时又毫无防备地 被温暖一下。

最终,观众也不确定男人在犹犹豫豫和絮絮叨叨中到底有没有自杀成功。垂钓者的一句“这里是天堂”,既可理解为男人已经解脱抵达了真正的天堂,又似乎是男人在人间通透后的新境界。

这是个开放式结局,但绝非廉价的慰藉,而是给人带来思考:我们渴望被拯救的,究竟是这个令人沮丧的现实,还是那个从未真正活过的、怯懦的自我?

戏剧的伟大,不在于提供答案,而在于它能像那根无绳的钓竿一样,精准地垂钓起我们内心深处那些不愿面对的困惑与虚无,并让我们在共同的笑声中,获得一丝直面它们的勇气。

(程姣姣,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助理研究员)